盧mama耳邊又響起先天不足的寶燕那細如小貓的哭聲。

    不由地，淚如雨下。

    八叔婆遞來一張新的手帕：“這世道，女人的命不值錢。如果不是瓜娃，哦，應(yīng)該叫他廣郭跟公社的干部熟，他們山家也不肯賠那么多錢呢。我說，兩個孩子還小，寶城不是一直讓她們讀書嗎，山祥倫他們家之前一直不愿意嗎，是寶娥堅持才去讀得書。他們已經(jīng)簽字同意供孩子們讀書，這樣一來，兩個女娃讀完小學，到時候讓寶城給她們找份工作，把她們帶到城里去。進了城，兩個女娃就有好日子過了。寶娥能夠給兩個女兒換來一份好日子，也算不錯了。事情已經(jīng)這樣，你就想開一點吧?！?/br>
    盧mama渾渾噩噩地走向?qū)毝鹱〉姆块g，還沒進門，就聽到一陣噼噼啪啪的聲響。

    山祥倫劈頭蓋腦地拿起篾片就往玉燕小腿上抽：“你個死女子，都6歲的人了，連個火都不會燒，養(yǎng)你還不如養(yǎng)頭豬！”

    玉蓮一邊護住meimei，一邊求饒：“玉燕還小，你別打她了，我以后慢慢教就是了。”

    “你也不是個好東西！小小年紀，就知道去趕娘家人了！你要記住，你姓山，不姓盧！”說著，山祥倫一腳踹向玉蓮，把玉蓮踢得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才停住。

    盧mama沖了進去，像只老母雞一樣，展開雙手，護著兩個外孫女。

    “媽，你怎么過來了，村長他們不是都在族長家嗎？”山祥倫訕訕地收起篾條。

    盧mama看著眼前陌生的女婿，咬牙切齒地說：“你再敢動她們姊妹一根指頭，我不會放過你的！”

    “嗬，不放過我，她們兩個是我的女兒，我打一下又怎么了。這天底下，那個做父親不能打自己的兒女啦？再說，兩個賠錢貨，又不是兒子還能傳宗接代，賠錢貨又不能給我養(yǎng)老送終，我虧大了，打兩下，又怎么了？”

    說著，山祥倫干脆揚起篾片，往兩個女兒手上揮去。

    啪的一聲，護在meimei身上的玉蓮全身一縮，手上應(yīng)聲多了一條手指粗的紅色腫痕。

    “我跟你拼了！”

    盧mama低頭往山祥倫撞過去，山祥倫輕輕一側(cè)身躲了過去，舞著篾片，發(fā)出一聲冷笑。

    盧mama跌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

    兩個小女娃，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偎依在外婆身邊，抱頭痛哭。

    “在怎么樣，她們只要一天姓山，我就把她們往死里打?！鄙较閭惲R罵咧咧地進了屋。

    跌坐在地上的盧mama，越哭，心越冷。

    是啊，玉蓮和玉燕都姓山，不姓盧。

    外婆，是外家，管不了盧家的事。

    于是，凌晨，悄悄回家拿來一套紅衣的盧mama，給女兒疊完了白包，燒完了紙錢。

    趁著天蒙蒙亮，守靈的人勸都昏昏欲睡，換上紅衣的盧mama悄悄地把自己吊在了山祥倫的房檐下。

    滿腔憤怒無以言說的盧mama，就這樣，晃晃悠悠地，滿腹委屈地駕鶴西去了。

    滿腦子普法思想的文彬撓了撓腮，眉毛皺成一團亂：“盧mama是自殺，肯定沒有辦法追究責任。那么，盧寶娥的死，能夠找到有效的證據(jù)嗎？”

    不在身邊一段時間，孩子們不知不覺已經(jīng)長大了。

    看樣子，兒女們成長得比自己想象得還要好。

    真是辛苦博萱和博睿了。

    李哲聞忍不住多看了大兒子幾眼：“這個，你們不用擔心，莊杰是個查案的好手，有他在，一定能查個水落石出。雖然我不知道詳情，但我聽說了除了口供，莊杰還查到其他的證據(jù)。山家三口人都已經(jīng)被扭送法辦，正在接受監(jiān)管。至于具體處罰，得過段時間才能知道。但毆打致死，怎么得也得進去十年吧?！?/br>
    文彬和彥濤幾個連連拍手叫好。

    文雅小聲地吐槽：“就算坐十年牢，又如何？母親死了，外婆自殺了，剩下姐妹兩個孤苦伶仃。唉，在我們國家，女性的日子真難熬。如果可以，我下輩子希望能夠做個男人?！?/br>
    “傻孩子，這個世界本來就是這樣，那里都有不平之事?！崩钫苈劦囊暰€掃過孩子們，“但這些不公平，不是我們退卻或者抱怨的借口。正是因為有這些不平之事，才會有我們的存在。我們這一代人努力了幾十年，才建立了一個獨立自主的國家。接下來，就需要你們跟我們一起，為了建設(shè)一個更加富強而美好的社會，而努力奮斗?！?/br>
    “可是，我們的力量如此小，什么時候才能夠改變這個社會呢？”文雅看著自己纖細的小手，滿心的不自信。

    彥濤伸了一只手抱住文雅的肩膀：“沒有關(guān)系，十年不行，就是二十年。一代人不行，就兩代人。我相信，那些丑陋的現(xiàn)象終究會消失，那些罪惡都將會得到懲罰。盡我們一生的努力，總是會改變一些東西的?！?/br>
    “對，我們一起努力，明天一定會更加美好?！?/br>
    小手搭小手，兄弟姊妹圍成一團，相互加油。

    文嵐終究與他們不一樣，沒有那么天真。

    但，她只看著，沒有潑冷水。

    文嵐更關(guān)系那兩個小女孩的未來：“山家進去三個人，一定恨透了盧寶城，以后肯定不會好好對待玉蓮她們。那，她們可怎么辦呀?！?/br>
    李哲聞抱起小閨女，放到自己腿上：“你放心，魯政委回來后，我們打了報告，特事特辦，給盧寶城申請了家屬資格，把他兩個外甥女接到部隊生活。對了，根據(jù)玉蓮的要求，她們轉(zhuǎn)戶口過來的時候，全部改姓盧了。等以后有機會，我?guī)銈冞^去認識一下。魯政委說幸虧有你帶過去的餅干等東西，玉燕說她長這么大，從來沒有吃過那么好吃的東西?？蓱z的孩子，長這么大，還沒有吃過一顆奶糖呢。”

    “那盧寶娥呢，還要葬在山家的祖墳嗎？那得多委屈呀?！蔽膷挂廊粣瀽灢粯贰?/br>
    “你怎么還惦記這個呀，傻丫頭，大人的世界遠比你們想象的要復雜?！崩钫苈?wù)f到這停頓了疑心，“總之，最后的結(jié)果是盧寶城把他jiejie的東西全部收拾回家，帶著山家賠付的60元錢，把他jiejie安葬在自家屋后的山坡上，并且收養(yǎng)了兩個外甥女。兩個小女孩到了我們這邊，大家一定會妥善照顧的。這些，你就放心好了?！?/br>
    “爸，如果你沒有兒子，你會不會也一直生，非要有一個兒子不可？”文嵐忽然想起這個問題。

    “應(yīng)該也會吧，我們?nèi)A人誰不喜歡兒子呀。老話說，多子多福。沒有兒子，家里就沒有勞力，沒有頂梁柱。在農(nóng)村，沒有男丁，地里的活就沒有干。而且，家里的jiejiemeimei出了事，沒有男丁撐著，被人欺負了，也沒人說話。家里男丁多的，說話聲音都大?！崩钫苈剢问直畠?，單手倒水，想也沒想，直接回答。

    “那，生了我們幾個女兒，你會不會很失望？”文嵐小臉氣鼓鼓的。

    “誒呀，你個傻丫頭！”李哲聞拍了拍女兒的后背，“我又不是老農(nóng)民，也不需要下地干活，怎么可能會嫌棄你是個女兒呢。當然，如果是兒子最好，但，女兒也很不錯。不管是兒子還是女兒，只要你們長大之后成為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你爸媽這一輩子就沒有白忙活?！?/br>
    文嵐被看得都不好意思起來，連忙把臉藏在李哲聞的肩膀上。

    李哲聞顛了顛小閨女：“這話，你可千萬別在你媽面前提，要不，她可得傷心了。文雅也好，你也好，都是我的掌上明珠，千金不換。哎呦，一想到過幾年，我就要做岳父了，我這心口就悶得慌。真想你們一輩子就是個小娃娃，永遠長不大，能被我們護著，永遠快快樂樂，無憂無慮的。”

    彥濤和文彬幾個男娃掩嘴偷笑。

    文雅和彥君小臉一紅，側(cè)開了雙眼。

    余光中的《我的四個假想敵》之所以能夠成為名篇，也許就是因為這種傻爸爸無處不在吧。

    有個真心愛護自己的爸爸，真好！

    作者有話要說：　　宗族力量，超乎很多人的想象。

    40年代，我們家鄉(xiāng)還有寡婦與人兩情相悅，而被抓住后五花大綁，準備沉塘。

    我曾祖母出面說合，從那個家族族老手里救下人，最后讓那寡婦改嫁。

    我曾祖母病重期間，那人由兒子陪著特意過來送別。

    ps：當時，離婚再嫁都可行的。

    但是，對于婦人改嫁有很多限制，而且多數(shù)是關(guān)于子女撫養(yǎng)權(quán)和財產(chǎn)的限制。

    有強而有力的娘家出面，女性的日子會容易很多。

    婚姻與財產(chǎn)，很多時候是兩個家族之間的博弈。

    親屬中，我就知道好幾個都是離婚或者寡婦改嫁的。

    ☆、異域棄嬰

    自從知道盧家的慘劇后，李文嵐心里就一直悶悶不樂。

    雖然理智上知道這是20世界60年代，男女平權(quán)活動遙遙無期。

    但，情感上的關(guān)卡，卻依舊不是那么容易輕易突破。

    這個時代，有很多事情，文嵐都非?？床粦T。

    可惜，勢單力薄，文嵐根本改變不了什么。

    憋了一股氣的文嵐，循例查看完香菇的長勢，便鉆進如意門，想出去換個環(huán)境。

    門后，是一片蔥蔥郁郁的小山坡。

    文嵐帶上裝備，信步走在山路上，享受春天的陽光與鮮花。

    今天，天氣似乎格外晴朗，天空藍得發(fā)亮，幾朵被扯成幾縷似斷非斷薄紗狀的白云掛在天邊。

    清風從文嵐刮過，掠起幾根發(fā)絲，粘在額頭上。

    一只兔子不知怎的，忽然從右側(cè)的草叢中竄了出來。文嵐聽到動靜，停下捋頭發(fā)的手，側(cè)眼看去，趕巧與那只灰兔子視線交接。兔子貌似也被嚇了一跳，先是耳朵抖了抖的，然后耳朵變成像角一樣向前豎起，似乎全身做好了防衛(wèi)動作。

    文嵐停下動作，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反應(yīng)。

    忽然，兔子的前肢略微蜷起，后肢猛然向后一蹬，轉(zhuǎn)頭朝著山林逃竄而去。

    “啊，是兔子，別跑！” 文嵐撒開腿，緊追不舍。

    那只兔子看著特肥，估計怎么也有兩三斤rou，夠兩家人吃一頓好的。

    一想到香噴噴的辣炒野兔rou，文嵐覺得口水快要溢出來了。

    為了一碗兔rou，拼了！

    文嵐沿著山路一路追著野兔跑，狂奔不止。

    野兔被文嵐追得慌不擇路，居然往山坡下方跑。

    要知道野兔前腳短后腿長，擅長上坡，可遇到下坡時可就傻了眼，跑急了，直接自己絆了一腳，摔了個大跟斗。摔倒了，野兔站起來，暈乎乎的看不清方向，開始亂跑，砰的一聲，居然暈頭轉(zhuǎn)向直接自己撞在旁邊的大樹根部。

    文嵐縱身一撲，直接用身體把野兔牢牢罩住。雙手與地面接觸的瞬間，文嵐的腹部感受到那軟綿綿的觸覺。

    太棒了！

    文嵐雙手回縮，從兩側(cè)往腰腹部猛地一扣，便將野兔牢牢握在手里。野兔不死心，四肢亂蹦，在文嵐的胸部腹部留下幾個灰印。文嵐用雙腳加左手死死扣緊野兔，右手從背包里抽出繩索，將野兔的雙腿綁緊，套上布袋，然后塞進背包里。

    文嵐站起來，雙手往自己身上噼噼啪啪一陣拍，揚起灰塵無數(shù)。

    好不容易把自己收拾得稍微能夠見人，文嵐便背起背包，準備往回走。

    剛邁開右腳，文嵐便看到大樹的另一側(cè)有點什么動靜。

    文嵐掏出水果刀，躡手躡腳移動到大樹旁，從樹后探頭一看，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異常。

    文嵐剛想走，卻又再次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似乎還有細不可聞的撲打草木的聲音。

    文嵐看了看四周，順手從一旁的樹上折了根樹枝，在地上隨意敲敲打打，慢慢往草叢西邊走了過去。

    立在半個人深的草叢外，文嵐靜下心來，努力聽風辨位。

    然后，撥開大半個人高的茅草，沿著聲音的方向，低頭細細探尋，文嵐終于發(fā)現(xiàn)了有異動的草叢。

    慢慢踱過去，撥開野草，文嵐一眼便看到躺在土溝里的小娃娃。

    小娃娃裹著的破布已經(jīng)快要散開，露出黃黑的肌膚，只有偶爾輕輕與野草碰撞的手昭示著頑強的求生意志。文嵐環(huán)視四周，沒有見到一個人影，便忍不住走了過去細細打量。只見那小嬰兒又黑又瘦，不知道多久沒有吃過東西，嘴唇干裂，上唇一塊死皮微微翹起。小嘴一張一翕，卻沒有發(fā)出半點聲音。

    文嵐把孩子的襁褓整理了一下，發(fā)現(xiàn)這是個小女嬰，臍帶尚未脫落，估計應(yīng)該是出生不到半個月。女嬰的頭發(fā)一團糟，到處都是泥沙的痕跡，頭上脖子上的黃色胎脂都沒有洗干凈。女嬰的脖子上有勒著一條草繩，襁褓上到處都是灰土的痕跡，手指間明顯沾染著黑乎乎的泥土。四周沒有其他人類的蹤跡，也沒有孩子父母的只言片語，只有嬰兒滾動的痕跡。

    這，應(yīng)該就是傳說中的棄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