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嘆息一聲，皇帝喜歡使用東廠和錦衣衛(wèi)監(jiān)視朝廷大臣，這已經(jīng)不是什么秘密了。

    裕王作為皇子，肯定是被更加嚴(yán)密的監(jiān)視著。

    他微服出府的事情肯定瞞不過皇帝，這次密會之后，肯定裕王更被皇帝猜忌了。

    裕王淡淡的說道：“高師傅被貶出京，不就是因?yàn)楣卤桓富什录蛇B累嗎？見與不見都已經(jīng)被猜忌了?！?/br>
    高拱長長的嘆息，裕王能意識到這一點(diǎn)，說明他的權(quán)術(shù)總算是有了一點(diǎn)長進(jìn)。

    高拱也放松下來，他是被貶到南京做國子監(jiān)祭酒的，又不是去主持南直隸做封疆大吏的，就算是他勾結(jié)裕王也做不出什么大事來。

    九年師生情誼，如今分別之后也不知道何時才能再見，高拱干脆也將心一橫說道：

    “既然殿下都來了，那有什么問題就問吧?！?/br>
    裕王拍拍手，有下人帶著酒菜走進(jìn)了書房，高拱家中的老仆和妻子搬上了桌子，在書房中布置了一桌子的酒菜。

    兩人坐下之后，裕王這才問道：

    “請問高師傅，怎么才能平定蘇賊之亂？”

    高拱淡淡的說道：“平亂的方法不是早就已經(jīng)有人上奏章了嗎？”

    裕王連忙一喜問道：“高師傅，是哪位大才上的奏章？孤哪怕被父皇猜忌，也要豁出性命去推薦他主持平叛！”

    高拱淡淡的說道：“譚綸的奏章已經(jīng)說的很清楚了，要平定蘇賊，那七策足以，難道殿下還要推薦譚綸為官嗎？”

    裕王沉默了，高拱端起酒杯喝完說道：“朝廷的癥結(jié)，殿下清楚，朝廷大臣都清楚，但是清楚是清楚，能不能做到又是另外一回事了?！?/br>
    “這蘇澤當(dāng)年來京師營救俞大猷，臣曾經(jīng)見過他一面?！?/br>
    裕王好奇的說道：“那蘇澤什么樣子？”

    高拱嘆息說道：“此人若是能輔佐殿下，那就是諸葛武侯一樣的人物！”

    裕王驚訝的說道：“高師傅對蘇澤的評價竟然這么高？”

    高拱再次嘆息說道：“觀如今閩浙局勢，蘇澤治政、軍事、經(jīng)學(xué)、經(jīng)濟(jì)無所不通，他所寫的戲曲《三夢》，依然是京師最有名的曲目，文名已經(jīng)蓋過王世貞。這樣的人難道不是宰輔之才？”

    裕王沉默了。

    高拱繼續(xù)說道：“譚綸的《平賊七策》是堂堂正道，朝廷不用，如今滿朝上下都寄希望于邊軍南下平叛?！?/br>
    裕王連忙問道：“難道不行嗎？”

    高拱說道：“行當(dāng)然是行，這蘇澤有治世之才，但是福建和浙江還是民力太寡了，蘇澤根基尚淺，如果能以一場軍事上的勝利打斷蘇澤擴(kuò)張的步伐，那朝廷就可以依靠更廣的地力人力壓倒他們?！?/br>
    裕王也不知道是喝了酒，還是聽到了好消息，他臉頰紅潤的說道：

    “那不是說，只要等明年邊軍南下，蘇賊之亂就能平定了？”

    高拱放下酒杯說道：“殿下，滿朝諸公都在說邊軍南下就好了，就仿佛邊軍南下能解決一切問題?！?/br>
    “臣這里說是一場勝利，邊軍南下若是作戰(zhàn)失利，朝廷這邊崩潰的就更快了！”

    裕王的臉色一下子白了。

    高拱繼續(xù)說道：“蘇賊如今不過占領(lǐng)二省二府，如果用譚綸的方子，就等于身上長了爛瘡，最好的辦法是用藥慢慢的調(diào)養(yǎng)，勤加照顧身體，等到身體補(bǔ)足了虧空自然就能好了?！?/br>
    “可現(xiàn)在等著邊軍南下，就等于下了一劑猛藥，要么藥到病除，要么猛藥無效，爛瘡反而會擴(kuò)散，到時候就藥石難醫(yī)了。”

    裕王因?yàn)樯眢w不好，也自己研究過醫(yī)理，他立刻就明白了高拱的比喻。

    大明兩京十三省，福建和浙江雖然算是比較發(fā)達(dá)的地區(qū)，但是對于大明來說也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地區(qū)。

    若是按照譚綸的方法變法圖強(qiáng)，那以大明的體量絕對可以輾軋?zhí)K澤。

    可偏偏最中正平和的必勝藥方朝廷不用，現(xiàn)在從皇帝到大臣都寄希望于“邊軍南下”這記猛藥，似乎只要邊軍南下一切就能好了。

    高拱這番話擊碎了裕王的幻想，邊軍雖然有戰(zhàn)斗力，誰說一定就能贏的？

    打仗這件事，就是歷史上的軍神帶兵，戰(zhàn)爭結(jié)果也未可知。

    如果人多一定會贏，那苻堅肯定要抗議自己打了假仗。

    裕王的臉色難看起來。

    “高師傅，有何策教我？”

    高拱夾起菜說道：“對殿下個人而言，只需要謹(jǐn)言慎行，莫要參與朝爭就行了?！?/br>
    “景王已經(jīng)就藩，嚴(yán)嵩父子倒臺，朝廷好不容易平穩(wěn)下來，只要殿下不犯大錯，陛下是絕對不會召回景王的?！?/br>
    裕王攥緊拳頭說道：“高師傅還是要讓孤王忍嗎？”

    高拱點(diǎn)頭說道：“于殿下而言，忍自然是最好的選擇?！?/br>
    裕王抬起頭說道：“于國而言呢？”

    高拱站起來說道：“于國，殿下真的要這么做嗎？”

    裕王點(diǎn)頭說道：“祖宗江山，孤如果不做點(diǎn)什么，又有什么顏面去地下見列祖列宗呢！”

    高拱看向裕王說道：“于國，那就有現(xiàn)成的例子可以學(xué)習(xí)。”

    “例子？”

    “蘇澤?！?/br>
    高拱說道：“蘇澤在造反之前做了什么？殿下有沒有想過，為何閩浙叛軍能勢如破竹？”

    這已經(jīng)超過裕王的大腦思考范圍了，他木訥的看著高拱。

    高拱嘆息一聲，自己這位弟子頂多算是中人之姿，和龍椅上那位皇帝比起來更是算得上“愚鈍”了。

    裕王唯一的優(yōu)點(diǎn)大概就是聽得進(jìn)諫言了。

    高拱說道：“興產(chǎn)殖業(yè)，這就是蘇澤在造反之前所做的事情?！?/br>
    “朝廷大事，殿下如果參與過多，反而會被陛下忌憚，可以學(xué)蘇澤從經(jīng)世濟(jì)用之術(shù)上下手。”

    “蘇澤在福州開海貿(mào)易，朝廷在登州也可以開海貿(mào)，還有大同邊市貿(mào)易。這蘇澤編練新軍所耗費(fèi)的軍費(fèi)，據(jù)說大部分都是通過海貿(mào)所得?！?/br>
    “除此之外，《天工開物》上的各類工坊，也都是富國之術(shù)?！?/br>
    裕王聽完了高拱的話立刻大喜，他立刻說道：

    “裕王妃家精于此道，孤可以讓裕王妃娘家來cao持這些事情！”

    高拱張了張嘴，最后還是閉上了。

    他本意是勸說裕王扶持工商，卻沒想到裕王第一個想到的是讓裕王妃娘家發(fā)財。

    高拱更加的意志闌珊，裕王是真的不明白自己的意思，還是揣著明白裝糊涂呢？

    高拱已經(jīng)有些微醺，更是懶得深究裕王的心境。

    這明明才喝了兩杯而已，高拱雖然酒量不濟(jì)，但是也不至于如此？

    “殿下，這么好的酒，是宮里御賜的嘛？”

    裕王說道：“這是京師時下最流行的玉壺春，是李妃的弟弟送到府上的。”

    “玉壺春？是京師哪家老字號的酒？”

    裕王愣一下說道：“好像是浙江的酒，是南方商人販?zhǔn)鄣骄煹??！?/br>
    浙江？

    高拱和裕王對視一眼，直接放下了手里的酒碗，高拱突然覺得一桌子酒菜都索然無味起來。

    朝廷留給高拱赴任的時間很緊，第二天高拱就坐著馬車離開京師，除了自己的手稿之外，高拱將所有的書都留給了裕王。

    裕王也是立刻行動，將自己王妃李氏的父親李國丈請來了王府。

    李妃家貧，李國丈本來只是個泥瓦匠人，也是女兒誕下皇孫之后，這才逐漸發(fā)跡，開始做了一些皇糧生意。

    李妃是個聰明人，在裕王府本分低調(diào)，但是再低調(diào)李國丈也是皇親國戚，大明的外戚雖然遠(yuǎn)不如之前的煊赫，但是李國丈也不滿足做個富家翁。

    聽到女婿裕王的話，李國丈眼睛一亮。

    裕王卻有些拿不定主意的說道：“高師傅讓我殖產(chǎn)興業(yè)，可如今京師有什么產(chǎn)業(yè)可以做的呢？”

    李國丈眼睛一轉(zhuǎn)，立刻說道：“殿下！小老兒常聽說，如今最賺錢的買賣就是織棉布了！”

    “徐閣老家在松江府的田，全部都改成了織布和裁衣的工坊，如今整個九邊的冬衣，都是徐家在供呢！”

    “聽說徐閣老在松江府號稱半華亭！半個華亭的織工都在給他家效力呢！”

    裕王的眉頭皺起來，徐階在京師的官聲不錯，沒想到竟然在松江府有這么大的產(chǎn)業(yè)。

    等等，松江府不是被蘇賊占去了嗎？怎么徐閣老家的產(chǎn)業(yè)還在松江府？

    松江府的徐閣老家給邊軍送冬衣，來年還要讓邊軍南下去打松江府，裕王的突然覺得有點(diǎn)頭暈。

    李國丈看到女婿的表情，立刻說道：“俺不懂那些軍國大事，但是也覺得邊軍冬衣這么大的事情，怎么能全數(shù)交給徐家來做呢！”

    “而且這紡紗織布又是什么難事，聽說那《天工開物》中不是都寫了嗎？在京師找些擅長織布的織工，再按照圖紙打造織機(jī)不就行了?！?/br>
    “若是在京師織布成衣，送到九邊不是還更近些呢?！?/br>
    裕王眼睛一亮，他立刻對李國丈說道：“那就多麻煩丈人cao持了！我這就給父皇上奏！”

    次日，裕王上奏，以九邊冬衣在松江府采買，有資敵的嫌疑，請求朝廷在京師附近采買九邊士卒的冬衣。

    皇帝立刻準(zhǔn)奏，內(nèi)閣首輔徐階立刻上請罪奏章，表示徐家的產(chǎn)業(yè)一定會立刻撤出松江府。

    皇帝自然不會在這個時候換內(nèi)閣首輔，請罪奏章留中不發(fā)，皇帝下旨慰留徐閣老。

    次日，譚綸依靠報紙新聞，從南京逃脫的消息傳到京師，皇帝震怒。

    之前靠著彈劾胡宗憲上位的言官陸鳳儀，再次上書，這次攻擊的目標(biāo)是登州開港。

    陸鳳儀說，蘇賊在京師暗藏死間，在京師得到消息之后立刻在登州快船送到江南，這才導(dǎo)致譚綸等犯官逃脫。

    陸鳳儀上奏，朝廷之前因?yàn)榫胚咅嚮?，所以才開登州港口運(yùn)輸軍糧，如今九邊饑荒已經(jīng)解，應(yīng)該按照洪武舊制，再次禁海關(guān)閉登州港。

    陸鳳儀又說，因?yàn)槌⒃诟Ｖ菟山_港，所以才民心動亂，最后從了蘇賊，又說登州是北方重鎮(zhèn)，不能再重現(xiàn)福松的舊事了。

    陸鳳儀這份上奏果然得到了皇帝的認(rèn)可，陸鳳儀升任都察院左僉都御史，再次升官兩級。

    就在京師言官都在家里憋著奏章，準(zhǔn)備“一諫君王天下知”的時候。

    蘇澤正在和陶公公一起參觀福州邊上的煉鐵高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