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這一次足足八百人擠在左順門前，黑壓壓的人群讓人通政司的官員們感覺到了恐懼。

    不僅僅是通政司的官員感覺到恐懼，就連守衛(wèi)宮闕的禁軍也緊張的看著下方，宮內太監(jiān)們都拿上了武器，緊張的看著門外黑壓壓的人群。

    通政司官員看著帶頭跪在前面的年輕讀書人。

    京師十一月已經(jīng)開始下雪了，昨夜的雪還沒有化去，今日早上還飄著雪花。

    佟安和學習會的同伴手里捧著一本長長的奏章，這上面是他們主張朝廷改革的方陣，以及密密麻麻的簽字和紅色的手印。

    這些紅色的手印在雪地中分外的醒目，就像是一朵朵在雪地中盛開的梅花。

    佟安抬起頭瞥了一眼宮闕，能夠看到宮闕上手持火槍和弓箭的禁軍，他壓住內心的恐懼，繼續(xù)托舉著手里的上書。

    左順門一下子打開，三名身穿朱紅色官袍的大臣從左順門內走出來。

    內閣首輔楊博，內閣次輔高拱，內閣四輔李春芳。

    楊博在沉重的表情中，似乎帶上了一絲輕松。

    山東戰(zhàn)敗，公車上書，他這屆內閣算是徹底倒臺了。

    朝廷需要一個承擔責任的首輔，而楊博也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如今大明朝廷已經(jīng)是個火坑了。

    能在這個時候全身而退，反而是自己的福分。

    楊博的態(tài)度非常和藹，他安撫了眾人，還親自攙扶起來為首上書的佟安等人，還將他們的奏章接過來，說是要面呈天子。

    相比楊博，高拱的面色就很難看了。

    山東戰(zhàn)敗，徐文壁被山東上下，京師言官一起彈劾，作為舉薦徐文壁擔任新軍大臣的高拱，肯定要承擔主要責任。

    而公車上書的主要訴求，恢復宰相制度，如今大明朝誰是形式上的宰相？

    不就是內閣輔臣嗎？

    而如今內閣輔臣中權勢第一的是誰？不就是他高拱嗎？

    而這些讀書人上書的另外一個請求，要求皇帝召回礦監(jiān)，這不也是高拱一直以來上書隆慶勸諫的嗎？

    高拱很清楚，這一次公車上書，已經(jīng)在他和隆慶帝之間埋下了很深的裂痕。

    剛剛高拱趕到宮里，求見皇帝而不得入，就已經(jīng)驗證了高拱的猜測。

    皇帝一定是覺得公車上書是自己在幕后策劃的！

    自己這個內閣輔臣是當不長了。

    高拱已經(jīng)意識到了這一點，他卻沒辦法像楊博這么輕松。

    新務運動才推進一半，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做，如果沒有自己這個強有力的推動者在朝堂，明廷還能繼續(xù)推行新務嗎？

    高拱環(huán)視一圈，楊博老邁，而且早就有了思退之心，肯定要和自己一起下臺。

    李春芳？

    這家伙就是一個趨炎附勢的小人，如果他在內閣，肯定會為了自己的地位一昧的順從皇帝。

    張居正？

    高拱想來想去，也只有張居正適合做自己的繼任者。

    有手段，有理想，又足夠圓滑，關鍵張居正現(xiàn)在是內閣三輔，卻沒有卷入到山東兵敗和公車上書的事情中。

    只是以自己在皇帝心中的這點影響力，還能將張居正推向內閣首輔之位嗎？

    被說內閣了，這幫讀書人的上書要如何應對？

    其實高拱也是支持他們的訴求的，恢復相權，廷推大臣，這幾乎是所有文官都夢寐以求的事情。

    不用再理會太監(jiān)、外戚這些蟲豸，甚至可以繞過皇帝執(zhí)掌朝廷大權。

    可是以高拱對皇權的理解，其他東西皇帝都能讓步，但是恢復相權這件事，皇帝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讓步的。

    朱元璋靠著明初那些大案，好不容易才廢掉了丞相制度，這之后才有了朱明皇帝大權獨攬。

    嘉靖這種權術天才，更是將皇權發(fā)揮到了極致。

    就依靠禮法和個人權術，區(qū)區(qū)一個入京繼位的藩王，將托孤輔政的重臣楊廷和輕松斗垮了。

    這才以往的朝代幾乎都是不可能的。

    隆慶皇帝就是嫌內閣和六部掣肘，不讓他好好花錢，這才派出礦監(jiān)為他斂財?shù)摹?/br>
    高拱看著這些年輕的面龐，雖然對他們的義氣上書不報希望，但是他也覺得這些人也許是明廷最后的希望。

    楊博收下了左順門前讀書人的聯(lián)合上書，然后勸說眾人返回自己的住處，等待朝廷的回復。

    一些跪在雪地里凍僵了身體的年輕讀書人有了臺階，紛紛站起來。

    只有第一排的佟安等人巋然不動，依然跪在雪地之中。

    楊博嘆息一聲，命令通政司的官員拿來狐裘，親自給這些跪在雪地里的讀書披上，這才說道：

    “老夫這就入宮，面呈你們的上書?！?/br>
    這下子大部分讀書人都散去，只留下幾個堅定分子還留在這里。

    楊博等內閣大臣拿著上書，來到文華殿求見皇帝。

    隆慶帝立刻打開文華殿大門。

    楊博手捧佟安等人的上書說道：

    “陛下，左順門外的大部分士子都散去了，這是他們的上書，請陛下御攬?！?/br>
    馮保結果厚厚的上書，只覺得沉甸甸，送到了皇帝的御案上。

    翻開上書，看到撤回礦監(jiān)、恢復相權，廷推大臣，全面新務的請求，一向脾氣溫和的隆慶皇帝也勃然大怒道：

    “反賊！馮保，派錦衣衛(wèi)去查帶頭上書的那幾個！是不是東南安插的細作，故意攪渾了朝廷！”

    楊博和高拱立刻說道：“陛下，萬萬不可??！”

    高拱硬著頭皮說道：“陛下，這些讀書人可不僅僅是監(jiān)生秀才，他們背后都是天下士紳，是天下的讀書人啊。”

    隆慶帝也冷靜下來。

    他看著自己的這位老師，心情復雜。

    高拱有定策之功，當年高拱提出離開西狩隊伍，去宣府集結邊軍收復京師，后來又是高拱帶他勸說自己登基。

    原本隆慶皇帝是對高拱非常信任的，將吏部、戶部和京察都交給他辦。

    可這一次公車上書，讓隆慶帝懷疑了。

    難道內閣輔臣這個位置還不夠，高拱還要當宰相？

    當了宰相呢？難不成還要當皇帝？

    皇權就是這樣的冷酷和排他，隆慶帝對高拱的那點情分，也早就已經(jīng)消磨光了。

    隆慶帝放棄了懲治帶頭上書讀書人的想法，準備留著以后秋后算賬。

    楊博又說道：“陛下，讀書人上書還是小事，他們也是心向朝廷的。”

    “如今當務之急，是山東的戰(zhàn)事。”

    高拱疑惑的看向楊博，這位泥塑閣老怎么突然轉性了？一下子這么話多了。

    這其中必定有反常之處！

    楊博繼續(xù)說道：“臣以為，徐文壁不堪大任，辜負陛下信任，應該立刻讓他解職回京?！?/br>
    隆慶帝立刻點頭，這一次戰(zhàn)敗前線的背鍋俠就是徐文壁了，這已經(jīng)是無可爭議的事情了。

    “可撤回徐文壁，山東大局應該交給誰來主持呢？”

    楊博繼續(xù)說道：“山東大敗，但不幸中的萬幸是三鎮(zhèn)新軍統(tǒng)制官謹慎，沒有跟著徐文壁制定的計劃冒進，保全了三鎮(zhèn)精銳，才沒有釀成大禍?！?/br>
    隆慶帝連忙點頭，一開始接到山東戰(zhàn)敗的消息，隆慶皇帝差點嚇死。

    后來知道折損的是山東地方軍和鄉(xiāng)團之后，皇帝才舒了一口氣。

    如今楊博提到了山東的問題，又讓隆慶帝緊張起來。

    只聽到楊博說道：

    “如今三鎮(zhèn)新軍都對徐文壁不滿，之前去職的王本固也在報紙上列數(shù)徐文壁的罪狀，山東地方軍和鄉(xiāng)團也將戰(zhàn)敗的責任都歸咎再徐文壁身上，當務之急還是要立刻將徐文壁罷職?！?/br>
    隆慶帝連忙點頭，可是他又說道：

    “可若是徐文壁罷職，何人能夠擔任新軍大臣，統(tǒng)御山東兵馬呢？”

    楊博這一次沒有和之前一樣如同泥塑一樣不說話，而是立刻說道：

    “臣以為，新軍學堂祭酒李成梁可堪大任?！?/br>
    高拱幾乎是脫口而出說道：“不可！”

    高拱盯著楊博，楊博肯定是已經(jīng)和李成梁達成了什么秘密協(xié)定，才會在自己去職之前推薦李成梁。

    高拱壓了李成梁這么久，就是不想讓他染指軍權。

    若是李成梁真的去了山東，那高拱壓制新抬頭的軍方勢力的努力就全部白費了。

    可這一次楊博也沒有退縮，而是看向高拱問道：

    “高大人，除了李成梁，還有誰可以為這個新軍大臣？山東防務可是關系到京師安全，若是東南賊乘亂北上怎么辦？”

    說到了京師安全，隆慶帝立刻慫了。

    高拱欲言又止，他準備推薦在湖廣的張居正出任新軍大臣，可是一來沒有通氣，張居正也不一定愿意。

    二來高拱還想要推薦張居正接替自己入閣，繼續(xù)推進新務。

    而抬頭看到隆慶皇帝的眼神，高拱的心又涼了半截。

    自己已經(jīng)失去了皇帝的信任，這時候再推薦張居正，恐怕要適得其反了。

    高拱只能將話吞下去，現(xiàn)在看來京師確實沒有人適合擔任這個新軍大臣了。

    就這樣，李成梁出任新軍大臣，前往山東整飭山東防線的任命就通過了。

    李春芳出來說道：

    “陛下，門外上書的讀書人不用擔心，只需要用臣的辦法，他們很快就能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