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張居正手下當中，依然忠于皇帝的人不在少數(shù)。

    張居正當然希望這個狀態(tài)永遠持續(xù)下去，但這明顯是他一廂情愿。

    因為皇帝的身體狀態(tài)也在變化。

    要是普通百姓得了風疾，幾個月就會走了。

    就算是皇帝得到了最好的護理，撐個兩三年也就是極限了。

    等到隆慶帝駕崩，那繼承皇位自然就是他唯一的兒子，也就是李妃的兒子朱翊鈞了。

    到時候張居正如果還想要皇權(quán)這面旗幟，就要和成為太后的李妃合作，才能繼續(xù)得到皇室的授權(quán)。

    但是清遠伯是李妃的父親，上一次張居正已經(jīng)將李家走私的戰(zhàn)馬全部查抄，若是再對李家動手，那就是徹底和李妃撕破臉了。

    張居正只能暫時壓下這封彈劾，先派人敲打一下李家再說。

    接下來就是山東方面彈劾李成梁的奏章了，這下子張居正更加頭疼了。

    李成梁在山東行事跋扈，將三鎮(zhèn)新軍當做自己的私人軍隊，對山東官員呼來喝去宛如家奴。

    可是偏偏在鎮(zhèn)壓了梁山好漢之后，李成梁靠著軍功更加強硬，可偏偏明廷也拿他沒什么辦法。

    張居正雖然和李成梁有過不愉快的合作經(jīng)歷，但是此時他和李成梁一內(nèi)一外，是非常緊密的政治盟友。

    張居正作為一個政治人物，自然是分得清自己的個人的好惡和政治上的得失的。

    他自然是不喜歡李成梁這樣的人，可是李成梁帶領的新軍，是張居正能夠穩(wěn)居在朝堂上推行變法的軍事保障。

    而張居正也是李成梁的靠山，他在山東能夠得到源源不斷補給，得到明廷的后勤補給，全部靠張居正在京師給他撐腰。

    張居正只能將這些彈劾的奏章也壓下去。

    張居正突然理解了當年恩師徐階和好友高拱執(zhí)政時候的種種無奈了。

    但是他很快又振作起來，除了這些麻煩之外，明廷新政已經(jīng)全面推進，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六月，天氣已經(jīng)逐漸熱了起來，剛剛從北方返回南京的沈明臣叔侄還有些不適應南京的天氣。

    隨著城市人口的增加，南京本身又是一個三面環(huán)山的地形，熱空氣很難擴散出去。

    這幾年的氣溫觀測數(shù)據(jù)都證明，南京是整個南直隸最熱的城市，更是被南直隸百姓稱之為“火爐”。

    沈明臣叔侄到達南京之后，立刻去內(nèi)閣報道，然后被各部大臣領著去新的崗位。

    但是沈一貫在上任鴻臚寺行人司主司之后，立刻被蘇澤召見到了大都督府。

    沈一貫一向處變不驚，但是在等待蘇澤接見的時候依然有些緊張。

    很快就有署吏引著沈一貫進入大都督府的后宅。

    今天蘇澤并沒有播弄他的蒸汽機，而是穿上了一身長袍，很正式的接見了沈一貫。

    沈一貫更有些緊張，蘇澤和他寒暄了一會兒，說道：

    “我準備派你去安南?！?/br>
    沈一貫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蘇澤反而有些驚訝的問道：

    “你似乎不驚訝？”

    沈一貫點頭說道：“大都督，從今年貢試的題目，到這些日子報紙上關(guān)于安南的報道，屬下知道大都督是要對安南動手了?！?/br>
    蘇澤贊許的看著沈一貫，不愧是在歷史上做到過內(nèi)閣首輔的人。

    沈一貫年紀輕輕就能見微知著，在京師主持《京師新報》的時候，也寫了很多見解深刻的文章。

    特別是他最近寫的那篇關(guān)于統(tǒng)治階級和農(nóng)民起義力量對比的文章，穿越的蘇澤讀完之后都覺得所言深刻，所以蘇澤才將沈明臣叔侄調(diào)回了南京。

    “既然知道，那你說說，我要讓你去安南做什么？”

    沈一貫恢復了平靜，他顯然已經(jīng)思考過這個問題，胸有成竹的說道：

    “大都督讓我去安南，肯定是要拉攏安南一部分傾向于我華夏的勢力，同時制造出兵介入安南事務的借口。”

    蘇澤看向這個年輕人，滿意的說道：“好！那你說說看，我們要如何介入安南事務?！?/br>
    沈一貫已經(jīng)做過了研究，他說道：

    “如今安南是南北朝時期，南方權(quán)臣鄭檢把持的黎朝和北方的莫朝還在爭斗，但是依屬下看，這兩邊都不能扶持?！?/br>
    蘇澤看向沈一貫，沈一貫慢條斯理的說道：“無論我們扶持誰，都等于承認了安南的正統(tǒng)。等安南一統(tǒng)之后，他們肯定會立刻叛亂?！?/br>
    “到時候最好的結(jié)果，就是和明成祖一樣，將安南納入到了朝貢體系，認下這個藩屬國?！?/br>
    “那你以為如何？”

    “與其扶持養(yǎng)不熟的白眼狼，還不如直接出兵，打出恢復漢家衣冠的口號，攻打安南！”

    第438章 統(tǒng)一市場和國家

    蘇澤看向沈一貫，聽著他講述自己的計劃。

    但是沈一貫卻沒有直接說如何攻略安南，而是岔開話題說道：

    “大都督，在研究了您的海國圖志，屬下這些日子在上海港口的時候，又和西洋商人交流之后，倒是對國家這個概念有了一些想法?！?/br>
    蘇澤來了興趣：“你且說說看?！?/br>
    “一點個人淺見，還望大都督指正。”

    沈一貫開始說道：“屬下也是看了大都督的《海國圖志》，才知道這個世界上竟然還有這么多的國家?！?/br>
    “屬下將國家分成了這么幾類?！?/br>
    “第一種就是以君臣分封而建立的國家，先秦就是這樣的建立王國的。”

    “通過土地建立君臣關(guān)系，這是非常普遍的國家法理來源，奇妙的是近的如倭國，遠的如歐羅巴諸國，都是這樣的國家，可見這種法理是自然而然的，幾乎是各國發(fā)展必然會出現(xiàn)的。”

    蘇澤點頭說道：“封建國家?！?/br>
    沈一貫喃喃說道：“大都督真是微言大義，一個‘封建’道盡了這類國家的特點，就是封建國家。”

    “但是我們?nèi)A夏從秦漢以后，已經(jīng)很少行分封了，就算是分封宗室的國家，也不過晉和唐初等寥寥幾個朝代，我將秦漢以后的中國帝國稱之為‘皇權(quán)國家’，也就是君王通過行政官僚統(tǒng)治的國家?！?/br>
    “無論是宗室、世家、外戚、宦官、藩鎮(zhèn)、文官，就算是能掌握到皇權(quán)，但是這片土地上再也沒有獨立王國了，這是通過皇權(quán)達到的統(tǒng)一狀態(tài)。”

    “而在海外，已經(jīng)消亡的羅馬帝國，也是這樣的一種體系，有提兵上洛的總督，卻沒有裂土分封的諸侯?！?/br>
    蘇澤點頭贊同，在歷史學上本身對于封建社會的定義也存在爭議，其實從秦漢以后中華就沒有狹義上的封建體制了，換而言之應該就是沈一貫所說的帝制時代。

    自上而下的科層式的官員體系建立起來，皇權(quán)在不斷加強中，到了清代達到了皇權(quán)高峰。

    沈一貫繼續(xù)說道：“這就是所謂的‘君權(quán)天授’而建立的國家，帝國的皇冠總要加上天命作為正統(tǒng)性，比如漢高祖斬白蛇，各國統(tǒng)治者都試圖營造出天命，來證明自己統(tǒng)治天下的合法性?！?/br>
    “對于封建皇權(quán)國家，開疆拓土并不是必需品，維持統(tǒng)治才是必須的。”

    “如果開疆拓土的代價超越了維持穩(wěn)定的成本，那就會放棄已經(jīng)開辟的疆域，正如同明成祖所做的那樣?！?/br>
    沈一貫說道：“但是屬下接下來要講的，不是大都督提出的‘民族國家論’，而是要講另外一種國家。”

    蘇澤看向沈一貫問道：“另外一種國家？”

    沈一貫點頭說道：“在封建皇權(quán)國家和民族國家之間的一種國家?！?/br>
    “商業(yè)共和國?！?/br>
    蘇澤驚訝的看向沈一貫，從東南建立以來，蘇澤就不遺余力的翻譯各種外國書籍，還親自寫了《海國圖志》，并且在報紙上介紹了世界上很多地方的風土人情。

    其實以東南現(xiàn)在的科技和文化水平，已經(jīng)超越這個世界上所有國家了。

    但是文明起源于交流。

    所有文明古國，都發(fā)源于交通發(fā)達的地方，正是各種思想的碰撞，才興起了這個世界上第一批的城邦，然后最早的一批文明古國才建立起來。

    黃河流域的中華文明，兩河流域的古巴比倫文明，尼羅河流域的古埃及文明，歐亞大陸連接點的小亞細亞文明。

    無論是科學技術(shù)還是社會學的發(fā)展，都離不開文明之間的交流和碰撞。

    這也是清代閉關(guān)鎖國后，中華文明迅速落后于世界的原因。

    “放眼看世界”，是蘇澤給《警世報》的世界新聞版塊所親自提寫的版面標題。

    蘇澤本來以為這需要一代人甚至幾代人的積累，卻沒想到沈一貫竟然已經(jīng)開始用世界視野來研究了。

    自己還是小瞧了這個時代的聰明人??！

    想一想在蘇澤穿越前的那個歷史時間線上，從鴉片戰(zhàn)爭到建國，也就是一百年的時間，中華文明狂飆猛進，然后又用了幾十年的時間就重新回到了頂尖國家的行列。

    時代浪潮奔涌而來，真的是山呼海嘯的推著人前進。

    沈一貫等蘇澤回過神來，這才說道：

    “這個世界上有一類國家，建立之初只是為了更低的關(guān)稅，更方便的貨物流通才建立的，比如希臘?！?/br>
    “而有些皇權(quán)國家的統(tǒng)一和強化，也是為了一個更方便流通的市場，比如王權(quán)越來越強勢的法蘭西，又比如正在團結(jié)起來的普魯士諸國們，還是試圖構(gòu)建統(tǒng)一聯(lián)盟的亞平寧半島上的諸多商業(yè)共和國?！?/br>
    蘇澤這下子更加驚訝了。

    沈一貫的觀察，預言了歐羅巴大陸上后三百年影響世界的變化。

    分別是皇權(quán)加強下的法蘭西崛起，普魯士關(guān)稅同盟后建立的普魯士，以及一直在試圖統(tǒng)一亞平寧半島的意大利。

    正如同沈一貫所說的，這些國家的逐漸崛起，其推動力一開始并不是民族意識，而是簡單的為了商品更好的流通，為了更大更方便的統(tǒng)一市場。

    而真正的國家民族意識崛起，還是在幾百年后的世界大戰(zhàn)前夕才逐漸覺醒的。

    沈一貫說道：“安南的如果能夠融入東南的市場，就能抵消安南內(nèi)部的分離傾向。”

    “就像是現(xiàn)在北方的草原商人，都會為了做生意主動學習漢語和漢字?！?/br>
    “當安南的精英意識到留在東南體系內(nèi)，比離開東南體系得到的更多，他們就會支持我們主動漢化?！?/br>
    蘇澤突然站起來看向沈一貫，扶著他說道：

    “我東南有你這樣的俊杰，我等的事業(yè)后繼有人了！”

    沈一貫也沒想到蘇澤竟然對他的評價這么高，連忙表示謙虛。

    蘇澤打斷了他的自謙說道：“你作為鴻臚寺的行人司主司，你知道你的職責嗎？”

    沈一貫對于鴻臚寺這個衙門了解并不多，只是知道它的主要職責是迎接四方使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