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同一家子人，貧困的需要宗族救濟，富庶的是不是也想著分家出去過，踢掉這些窮困親戚？”

    “如此種種，這天下不均的問題，要如何解決？”

    眾人面面相覷，蘇澤所說的問題很直白，但是在場的制憲會議代表來自五湖四海，確實各地發(fā)展不均，這個問題大家確實也很難想出完全的解決之策。

    蘇澤嘆息一聲，這個問題他穿越前，也沒有國家交上來滿意的答卷，因為這個問題分崩離析的帝國反倒是不少，因為問題鬧起來的帝國也不少。

    如今是建國伊始，烈火烹油的新時代，機會自然是是最多的，大家暫時不關注這個問題，但是發(fā)展不可能永遠這么快，等到日后慢下來注意到這些問題的時候，已經(jīng)是積重難返了。

    所以蘇澤干脆在制憲會議開幕的時候就提出這個問題，他接著說道：

    “接下來是第二個問題，教育?！?/br>
    第682章 蘇澤之問（大結局中）（馬上更新下，稍等）

    蘇澤頓了一下說道：

    “上古先賢講學，教育之用在于教化，為的傳業(yè)授道解惑也，注重的是士人個人之發(fā)展?！?/br>
    “但是自經(jīng)書出現(xiàn)以來，先有世家門閥以先賢注疏為家學，壟斷知識而壟斷仕途，以九品官人法來隔絕后進，失去了教育之真意?！?/br>
    “隋唐科舉雖然矯正了這個問題，但是自科舉以來，唐宋明皆以科舉為晉生之路，讀書人研學文學，皆是為了科舉做官，這樣又是當年先賢著書立傳時候的本心嗎？”

    蘇澤又說道：“世風如此，這天下讀書人總是不斷增長的，而官府能夠提供的崗位也是有限的?！?/br>
    “明初尚有國子監(jiān)入監(jiān)做官的例子，但是在嘉靖年間，皓首窮經(jīng)已經(jīng)是常見之事，科舉幾十年不第的也是正常?！?/br>
    徐渭想到了自己，他多次科舉不第，就是這種教育惡性內卷的結果。

    其實東南的部分地區(qū)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內卷，就比如南直隸等地區(qū)的吏員選拔已經(jīng)非常難，很多讀過書的人甚至前往那些新占領的身份參加吏員考試，又引起那些地方讀書人的不滿。

    而今年進士科舉的錄取比例，也從第一屆的三十人取一人，變成了近百人取一人。

    印刷機的普及，讓讀書已經(jīng)不是那么困難的事情，而隨之而來的也是知識有關崗位的競爭更加激烈。

    而這些還是發(fā)生在東南不任用明廷的舊官吏，已經(jīng)空出來了這么多職位的情況下。

    如今在南直隸有些書院中，已經(jīng)有了針對科舉和吏員考試進行專門研究，每天印刷海量考卷進行內卷的突擊培訓。

    甚至有的書院還會打出“包過”吏員考試的廣告進行招生，然后收取高額的學費，并且承諾考不上就退款。

    然后還有專門的錢莊給付不起高昂學費的窮酸讀書人貸款，只要他們考上吏員就可以還債的事情發(fā)生。

    這一切還都是在沒有大一統(tǒng)之前就發(fā)生的，日后這種事情肯定會更加的嚴重。

    蘇澤提出這個問題，包括申時行在內的禮部官員都開始思考，他們并沒有從這個角度思考過這個問題，卻發(fā)現(xiàn)這近乎是一個無解的問題。

    教育，還可以和蘇澤前一個地域發(fā)展不平衡的問題疊加在一起，那就是明初南北榜事件了，難道還要重新走明廷的老路？

    申時行覺得頭疼，要說大都督也太別出心裁了，人家新朝定鼎，那都是封賞功臣，怎么輪到我們就是給功臣出題？

    這些題目千百年來都沒人能解決，如今怎么解決？

    蘇澤說完了教育，接著說道：

    “前兩個問題，是歷朝歷代都經(jīng)歷過的，也都是可以有先例參照，再不濟也是有前朝教訓的，但是接下來的問題，就是千古未有之大變局，是我們新遇到的問題，是前人從沒有遇到過的問題?！?/br>
    “這些難題，我們無法求助于先賢的典籍，無法從歷史中得到任何經(jīng)驗，我們訂立下的標準，可能會成為后世奉為圭臬的通行準則，所以不可不慎重?！?/br>
    “第三個問題，城鄉(xiāng)?！?/br>
    “千百年來，我們都是一個鄉(xiāng)土之國，大部分百姓在鄉(xiāng)，鄉(xiāng)野才是整個國家的大部分面貌?！?/br>
    “但是如今不同了?！?/br>
    “這是戶部的戶籍檔案資料，在蘇松二府地區(qū)，城市中的人口第一次超過了鄉(xiāng)村中的人口?！?/br>
    “大家應該明白，這意味著什么了?！?/br>
    在場凡是在官府任職的制憲會議代表心中都有些恍惚，是啊，時代不一樣了。

    鄉(xiāng)土治理和城市治理完全是兩件事，在鄉(xiāng)土世界中的社會問題，和城市中的社會問題也完全不一樣。

    而那些在南直隸任職的官員，更是心有戚戚的點頭。

    一個鄉(xiāng)村人口減少，城市人口超過鄉(xiāng)村人口，大量人口進入城市的新世界，是以往儒家經(jīng)典中從沒有描繪過的。

    也有大儒痛罵人心不古，對于城市中日益開放的風氣斥責，甚至有人提出克己復禮，回到以往男耕女織的生活中去，返回到傳統(tǒng)的田園生活中去。

    但是凡是有點腦子的人，都知道這是對于新時代的恐懼，這種復古是無法解決問題的，時代已經(jīng)回不去了。

    一個城市人口主導的生活是什么樣子的，沒有一本典籍中說過，也沒有先賢說過怎么治理這樣的世界。

    但是這個世界已經(jīng)是這個樣子了。

    城鄉(xiāng)之變，確實是千古之未有大變局，這其中包含的問題林林總總，又要如何應對？

    眾人看向蘇澤，蘇澤依然搖頭，他緊接著拋出了第四個問題。

    “第四個問題，中原和夷狄?！?/br>
    “如今我們的疆域已經(jīng)超過了前明，我們海外已經(jīng)有了朝貢國，還有要歸附的內省。這是一個遠超任何時代的國家，但是我們要如何維持這個國家？”

    “換句話說，我們的政策是維護本民族的利益，是選擇本土利益優(yōu)先，還是維持如今的貿易體系，用武力介入干涉影響我們利益的敵人，將更多的錢投入在維持整個世界貿易秩序上呢？”

    眾人又再次沉默了下來。

    蘇澤接著說道：“其實這個問題和第一個問題也是有聯(lián)系的，東南沿海自然能夠從整個海洋貿易中得到好處，但是中西部地區(qū)不僅僅得不到好處，湖廣這些產(chǎn)糧食的省份，還會受到外國低價糧食的價格沖擊，這樣的沖擊日后肯定還會蔓延到其他的產(chǎn)業(yè)上?！?/br>
    “在那個時候，還需要投入資金和武力維持海上貿易的時候，投入到維持我們在世界霸權的時候，那些無法從海洋貿易中得到好處的地區(qū)，又會發(fā)出什么樣的聲音呢？他們又會有什么樣的訴求呢？”

    “先海外還是先本土，當本土利益無法優(yōu)先的時候，海外利益只由部分國民獲得的時候，又要如何維持這樣的格局，而不會退回到閉關鎖國中去呢？”

    大家再次面面相覷，蘇澤的問題實在是太尖銳了，但是這些問題似乎是詛咒，注定會發(fā)生一樣。

    第683章 蘇澤之問（大結局下）（全書完）

    蘇澤看著眾人，清了清嗓子說道：“最后一個問題，貧富?！?/br>
    “諸位可能要問，貧富問題自古就有之，又怎么能說是先代所沒有遇到的問題呢？”

    “但是我要說，我們這個時代的貧富問題，將是歷朝歷代都沒有遇見過的復雜問題，需要窮究所有人去想辦法平衡?！?/br>
    蘇澤說道：“上古殷商之時，貧富在于人口，因為耕種的土地對于當時的人口來說是無限的，耕種的奴隸是優(yōu)先的，殷商以所蓄養(yǎng)奴隸為貧富，這點在藏地依然如此?！?/br>
    “秦漢以后，以土地為貧富之基，富者阡陌連片，貧者無立錐之地，一直到前明，這依然是劃定貧富的基礎?！?/br>
    能夠參加制憲會議的，自然是各方各階層代表都有，這其中也有占據(jù)土地的地圖，甚至還有在大員島或者安南開設莊園的莊園主，他們很快就明白了蘇澤的意思。

    蘇澤繼續(xù)說道：“可如今的貧富，難道就以土地論嗎？”

    “這個時代，產(chǎn)生財富的東西變了，不僅僅是土地能夠產(chǎn)生財富，機器也能產(chǎn)生財富，商船和鐵路也能產(chǎn)生財富，甚至證券中心的數(shù)字都能產(chǎn)生財富?！?/br>
    “產(chǎn)生財富的方式變了，但是財富本身是沒有變的，或者說擁有財富的人都是不會變的?！?/br>
    “富者想要更富有，而貧者會因為本身的貧窮而更加貧窮，前明的地主是如何兼并土地的，大家應該都是很清楚的，但是現(xiàn)在產(chǎn)生財富的方式更多了，兼并財富的速度也只能更快?！?/br>
    “但是任何一個帝國，都不可能讓這樣兼并無限進行下去，歷朝歷代的土地兼并輪回，先賢已經(jīng)說的很清楚了。”

    “但是我們的時代將會面對比先賢更多的問題，將會面對比先賢更難處理的天量財富問題，也會面臨比歷朝歷代更復雜的財富分化問題?！?/br>
    蘇澤這一番的發(fā)言，如同一座洪鐘在所有心頭撞開，幾乎所有代表們都陷入到了思考中。

    任何一個能夠坐在制憲會議水晶宮的代表，都參與這個新國度的建設，從廣義上算，他們都是這個新帝國的締造者，也都是這個新帝國的得利者。

    無論他們的權力和財富能否傳下去，他們都是對帝國最忠誠的一批人。

    蘇澤只是提出了五個問題，卻沒有給任何一個問題答案。

    和前明的締造者朱元璋不同，朱元璋幾乎是一手創(chuàng)造了新時代的體系，并且認為自己的體系無懈可擊，要求后世將這個體系當做是“萬世不易之”，也就是“祖宗之法”來看待。

    蘇澤這位新帝國的締造者，以謙恭的態(tài)度發(fā)問，向所有國民尋求這些問題的答案。

    可是在場的很多人絕望的思考后發(fā)現(xiàn)，這些問題根本都是沒有答案的。

    無論是前面兩個問題，那是歷史上都遇到過的問題，歷代先賢們沒有找到解決的辦法。

    后面三個問題，大部分人根本都提不出這樣的問題，他們都沒能意識到這個時代的不凡之處，這個時代將和舊時代完全不一樣的地方。

    這些問題壓在所有人的心上，而任何一個問題處理不好，這些炸彈就會在帝國內部炸開。

    這讓那些能夠參與開國慶典，制定整個國家典章的代表們都有些誠惶誠恐。

    你這個新帝國怎么和以前不一樣?。?/br>
    蘇澤接著說道：“另外一件事，這一次制憲會議之后，我將會辭去大都督的職位，帶領家人去大好河山看看?！?/br>
    蘇澤這句話說出來，盡皆嘩然。

    本來蘇澤不稱帝只自號大都督，大家都認為這是在帝國還沒有大一統(tǒng)后的謙遜。

    可是如今蘇澤連大都督的職位都不要了，一時之間眾人有些搞不清狀況，不知道是蘇澤搞三辭三讓還是真的要辭職。

    蘇澤也不解釋，辭職的事情他已經(jīng)向內閣說明了，雖然徐渭等人依然堅決反對，但是也拗不過蘇澤。

    蘇澤最后在徐渭的挽留下，只象征性的保留了一個制憲會議總代表的職位，他已經(jīng)將相關的政務全部交還內閣，大都督府下麾下的參謀部，也會在戰(zhàn)后交給陸軍部和海軍部，成為部下屬的一個機構。

    講完了這些，蘇澤也懶得再參加其他的會議，他干脆直接離開水晶宮，見到早已經(jīng)等待好的家人后，直接乘坐馬車離開了南京城。

    大都督在制憲會議開幕第一天就辭職，然后掛冠而去的事情立刻通過報紙發(fā)往全國，這個消息讓整個中原都震驚了，甚至還有不少陰謀論的言論，說蘇澤是被內閣逼迫辭職的，搞得制憲會議不得不專門出來辟謠。

    而蘇澤在制憲會議開幕的時候提出的五個問題，也被稱之為“立國之問”，被刊發(fā)在南北東西的各大報紙上，引發(fā)了國民的深刻討論。

    不過人們的注意力迅速的放在了制憲會議身上，如今所有人都明白了，蘇澤離開之后，這一次制憲會議就是立國者們的會議，他們商議的政策就是這個新國家的政策，他們確定的事情就是這個新國家的基石。

    每一天制憲會議討論的內容，都被公布在報紙上，都會引發(fā)輿論的密切關注，而這些制憲會議的代表們，也終于感覺到了“立國者”這個頭銜，給他們肩膀上沉甸甸的重量。

    很多人都已經(jīng)明顯覺得吃力，實在無法想象當年蘇澤這位大都督，扛著重壓下是如何締造這個國家的？

    這時候在制憲會議內部，甚至出現(xiàn)了要求將蘇澤請回來當皇帝的風潮，要不是內閣緊急向代表說明蘇澤遺留的志向，這項動議險些就被通過了。

    這一次制憲會議足足開了一個月，等到了八月二十日，制憲會議總算是商討出了基本的結果。

    官府基本保留如今的格局，不過在七部基礎上，增設鐵路、外交、醫(yī)療、退役軍官士兵安置等新的部，并設置大臣進入內閣。

    陸軍部和海軍部的大臣只保留一人輪流進入內閣，這是大都督蘇澤的留下來的命令，軍方盡量少在日常的國家治理事務上發(fā)言。

    修建京師到南京的鐵路，暫時設置南北二京的二元政治中心制度，等下一次制憲會議討論是否遷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