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松手！你可知我是誰！”

    “正想問你?！蹦侨苏f道。

    “說出來嚇?biāo)滥悖●R通判可是我舅舅！”馬光齜牙咧嘴，“有本事報上大名，我叫你活著走不出蘇州！”

    “呵，我的名字你不配知道。讓馬躍護好了他的烏紗帽！”那人松開手，“滾！”

    馬光趔趄幾步跌坐在地上。聽見他這么隨意就說出了舅舅的名字，自知來人身份不低，恐怕不是自己惹得起的。于是爬起來，轉(zhuǎn)身就跑。

    唐挽也覺得奇怪。一是蘇州府確實有個通判叫馬躍，卻沒聽說他有個這么不著調(diào)的外甥；二是這人似乎對蘇州府頗為熟悉，可看背影卻很陌生，不是府衙中人。

    那會是誰呢？

    轉(zhuǎn)眼就要到三年一次的大檢了。這人一口官話，該不會是吏部來的檢官吧。

    “多謝。”剛才的情境實在尷尬，唐挽也不知還能說什么，只是道了聲謝，拱手行禮。

    那人轉(zhuǎn)過身來：“舉手之勞，不必客氣?！?/br>
    唐挽抬起頭。兩人對視一瞬，都愣住了。唐挽張了張嘴，叫道：“廣漢？！”

    可不正是唐挽同年的進(jìn)士，一甲狀元馮楠君么。

    分別這三年，馮楠的樣貌并沒有什么變化，身量比當(dāng)初更壯實了些。唐挽的變化卻很大，五官都已張開了，黛眉朱唇，仍是記憶中的樣子，卻多添了些陰柔之感。

    剛才馮楠只遠(yuǎn)遠(yuǎn)看見她的背影，細(xì)腰窄肩的，還以為是哪家的姑娘扮作男裝出游，遭人輕薄。馮楠心下嘀咕，要不是當(dāng)年和唐挽一起上過金鑾殿，一起領(lǐng)過瓊林宴，他還真會將唐挽誤當(dāng)成女人。

    馮楠突然想起舊時家里老人說的話，這男生女相，是好命數(shù)。

    “匡之！”馮楠看著她，道，“我都不敢認(rèn)了。”

    唐挽笑了，抬手在自己頭上比了比，道：“我長高了?！?/br>
    “是，長大了?！瘪T楠含笑道。

    “你怎么會來蘇州？”唐挽問。

    “路過。”

    馮楠祖籍安徽，如果是回鄉(xiāng)休假怎么也不可能路過蘇州?？磥硎怯泄?。唐挽也不再多問，道：“既然到了蘇州，怎么不來找我？”

    馮楠笑道：“正要去尋你，這不就碰上了?！?/br>
    “那可真是正好。”唐挽攜了他的手，道，“走，家去。咱們今日不醉不歸！”

    唐挽仍記得三年前的那個春天，五里亭陰云避日，細(xì)雨迷蒙。分別的時候，唐挽曾對馮楠說，不出三年一定會再見面。唐挽期盼的再見面的場景，是自己被召回京城，再與同年好友相聚，把酒暢談青云志。可如今，酒是好酒，場面卻委實不那么盡如人意。

    這一桌酒菜，就算放在京城也可算上乘。馮楠捏著手中冰骨瓷的酒杯，看著滿室富麗的家具，心頭像是堵了一塊石頭，悶悶的喘不過氣來。

    他到蘇州已有十日了。這些天，唐挽的名字簡直要把他的耳朵磨出繭子。這其中許多傳言馮楠是不愿意相信的。馮楠與唐挽相識于年少時，他記得唐挽鮮衣怒馬的樣子，也深信唐挽蒼松勁竹的品格。他甚至暗暗替唐挽找了很多理由，想她或許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想她是過于高潔而遭人嫉妒?？山袢战K于見著面，看見唐挽這好端端的樣子，再看她穿的衣服、住的宅子、吃的佳肴，馮楠堅定的心開始松動。

    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與之俱黑。

    今日的唐挽，還是當(dāng)初五里亭與他話別的那個少年嗎？

    “廣漢有心事？”唐挽一邊斟酒，抬起眼皮看了馮楠一眼。

    馮楠的酒杯還是滿的。他說道：“我想起離京前與元朗小酌，他跟我說起一件你的事。我當(dāng)時聽了不信，今日正好見著了，想問一問你?！?/br>
    唐挽挑眉，笑道：“他說我什么荒唐事了？”

    兩個人碰杯，各飲了杯中酒。馮楠說道：“他說，當(dāng)年科舉剛剛結(jié)束的時候，閆黨曾試圖拉攏你?？赡悴粸樗鶆?，甚至不惜得罪閆鳳儀，這才被閆黨排擠，離開了京城。可是真的？”

    唐挽捏著杯子，臉上掛著笑，笑意卻未達(dá)眼底，道：“這話你也信。我們?nèi)酥形业拿巫畹汀ｉZ黨何苦放著你和元朗不管，單單在我身上費心思？”

    馮楠笑著搖搖頭：“你何嘗知道他們放過了我？三年間，我被調(diào)職十一次，最長的一任是禮部主事，做了也不到三個月?！?/br>
    馮楠嘆了口氣，自顧自喝著酒，道：“元朗有謝尚書在，倒還平穩(wěn)些。前些日子被調(diào)去編書了。離著朝廷越來越遠(yuǎn)，想必他心里也不痛快?！?/br>
    這些事，元朗書信中一句未提。唐挽以為他在京城天高海闊，自有一番作為。沒想到他們這幾個人，是各有各的不順。

    “匡之，你說說，咱們考功名是為了什么？”馮楠微醺，眼底泛著紅，“我六歲開蒙，寒窗苦讀十四載。我整日鞭策自己，與天時斗，與心魔斗。那么多個挑燈夜讀的寒冬，我差一點就要放棄了。我就想著萬一科舉又開了呢，萬一我考上了呢？沒人知道這些萬一會不會發(fā)生，可都被我趕上了，我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運的人?？赡怯秩绾危靠婆e之后，一切努力一筆勾銷，沒有人在意你付出過多少努力。狀元名頭不過是個敲門磚，門里的路，卻是寸步難行?！?/br>
    唐挽心里發(fā)堵，飲了口酒，喃喃道：“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