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jié)
亡命牌落地,鍘刀必須見血。劊子手屏息凝神,咬牙正要行刑,忽然聽見清脆蹄聲。 兩匹飛馬破開人群,人立嘶鳴,堪堪到了監(jiān)斬臺下。 勁風擦身而過,亡命牌被墨羽箭當中射穿,死死釘在木柱上。 馬上是兩個身形剽悍的黑衣人,其中一個手中弓弦仍在輕震,神色漠然,沉默立馬。 人群一陣sao動,有見識過的,忍不住低呼出聲:“玄鐵衛(wèi)!琰王府的人……” 龐甘臉色變了數(shù)變,落在那兩個冷硬如鐵的黑衣護衛(wèi)身上。 玄鐵衛(wèi)是端王留下的親兵,朔方軍里的精銳,飲血無數(shù)殺人如麻,沒一個是好惹的。 皇上憐惜琰王少年失怙,特準玄鐵衛(wèi)在京城內城持刀縱馬??v然是當朝大臣權貴,也沒人愿意同這些只知道護主奉命的殺胚對上。 “本朝律例,從無死囚赦免一說。” 龐甘勉強壓下怒火,上前道:“琰王既然告病,法場便該由監(jiān)斬大臣處置……” “我家王爺養(yǎng)病,聽聞有子嗣流落府外。” 其中一人冷冰冰道:“遣我二人前來尋回。” “子虛烏有,不過垂死掙扎、胡編亂造罷了!” 龐甘:“琰王何必當真——” “我家王爺說,端王一脈,子嗣艱難,血脈凋零?!?/br> 另一人道:“不能放過一個?!?/br> 龐甘一時被噎住,還要再說,那人已下了馬,將自鍘刀下將躺得溜扁的云瑯提起來,扛下了刑臺。 “我家王爺吩咐,琰王府借去十月,驗看血脈?!?/br> 先前說話的玄鐵衛(wèi)探向懷中,摸出一方生鐵令牌,拋在刑臺之上:“十月之后,要殺要剮,把人剁成幾段,隨你們就是了?!?/br> 第四章 云瑯被從鍘刀下扛出來,囫圇塞進了馬車。 侍衛(wèi)司不得號令不敢妄動,人群向來畏懼琰王,訥訥向兩側退讓出條路。 玄鐵衛(wèi)漠然沉肅,護持著馬車緩緩出了鬧市。 云瑯還想矜持,拿腦袋把簾子頂開一小半,看著越來越遠的刑臺:“諸位稍待……” 為首的玄鐵衛(wèi)稍勒馬韁,看了他一眼。 云瑯不太好意思,清了下嗓子:“能再回去一趟,讓他們幫我把枷鎖摘下來嗎?” “不是為我。”云瑯有理有據(jù),很客氣,“枷鎖刑具五行屬金,是大兇之物,主肅殺,對養(yǎng)胎不利。” 玄鐵衛(wèi)并不理他,扶著身側長刀,催馬前行。 云瑯灌了口風,咳嗽兩聲,倚著車廂:“端王血脈要緊?!?/br> 他扶著車窗,往外找了找,看著為首那個依然不為所動的玄鐵衛(wèi):“連大哥——” 雪亮長刀倏然出竅,停在他頸前。 云瑯停下話頭。 “再提端王名諱,刀下見血。” 為首的玄鐵衛(wèi)盯著他,神色終于不再漠然,嗓音冰冷:“忘恩負義之徒,該被千刀萬剮。” 云瑯靜靜坐了一陣,笑了笑,將那把刀輕輕推開,坐回車里。 一聲鞭響,馬車緩緩前行。 云瑯放下車簾,嘆了口氣,不知從哪摸出截機巧鐵釬。擺弄兩下,熟練摘了鐐銬,隨手扔在一旁。 這條路他再熟不過。 京城內城自朱雀門始,出了金水門就是外城。 沿金水河向西北走,再向南,過了金梁橋,就是端王府。 云瑯少時沒少惹禍,每次禍闖大了,不能靠耍賴糊弄過去,就往端王府跑。 端王執(zhí)掌禁軍,把他塞進房間里藏嚴實,叫殿前司在京里聲勢浩大地搜云家的小兔崽子。 禁軍也早都跟他混得熟透,一本正經地一通亂找,拖到老御史們堵不到人、氣得哆嗦著胡子回去,再把云瑯悄悄放出來。 云瑯在京城長到十五歲,出入端王府的次數(shù),遠比那個鎮(zhèn)遠侯府更多。 凍透了尚且不覺得,這會兒在車里暖和不少,寒意反而從四肢百骸往外鉆。云瑯打了個哆嗦,把暖爐整個抱過來,舒舒服服揣進了懷里。 馬車里拾掇得很舒適,大概是琰王平日里自用的。 車廂都釘了棉布,簾子嚴嚴實實遮著風。厚厚墊著上好裘皮,備了暖爐,還熏了檀木香。 車走得極穩(wěn),不用細看,聽蹄聲就知道是匹上等的大宛馬。 好馬不駕轅,云瑯揣著暖爐,cao心地嘆了口氣。 兩年征戰(zhàn),五年逃亡。七年沒見,小皇孫手底下沒譜的毛病還是一點沒改。 拿汗血寶馬拉車,簡直暴殄天物。 云瑯已經幾年沒碰過好馬,手癢得很。盡力壓了壓心動,慢慢活動著手腕,耳不聞心不煩地閉目養(yǎng)神。 一路緘默,馬車再停下,已到了琰王府門外。 - 端王過世后,先帝讓端王幼子蕭朔襲爵,爵位份例供享一律不變,唯獨改了封號。 王府被下旨重新精心修繕過,向外擴了一條街,圍墻高聳,比以前氣派了不少。 云瑯自覺套上了木枷,被押下馬車,站定抬頭看了看。 琰王府的匾額是先帝親筆寫的,蒼勁飽滿,氣魄雄偉。將作監(jiān)找了雕正大光明匾的雕工,金絲楠木作底,刻好字后還嵌了層足金,禮部尚書親自作了頌。 無上的殊榮恩寵。 云瑯上次看見這塊匾,還是它剛被掛上去的時候。 常年閉鎖,正門已厚厚積了層灰,足赤金的匾額也難逃例外,早變得灰蒙暗淡。 云瑯站在府門前,多看了幾眼,視線被玄鐵衛(wèi)牢牢擋住。 云瑯抬頭,朝他笑笑。 為首的玄鐵衛(wèi)姓連,叫連勝,端王給起的名字。 玄鐵衛(wèi)都是是端王親兵,從朔方軍時就跟著端王。后來端王從朔北回京,連勝也跟著回來,進了禁軍殿前司,做過三年的殿前指揮使。 云瑯老往端王府跑那些年,沒少被老御史暴跳如雷地堵門,多半都是靠連勝替他瞞天過海、蒙混過關。 “正門不能走。” 玄鐵衛(wèi)凝注他半晌,側開頭,向旁邊一指:“西門入?!?/br> 云瑯點點頭,朝西門走過去。 待斬死囚,在監(jiān)牢內必須鐵鐐重鎖。御史臺縱然盡心盡力,也摘不掉云瑯的鐵銬。 鐐銬都是上等精鐵打造鑄成,冰冷粗礪,沉甸甸壓著手腳。 云小侯爺和那些皮糙rou厚的死囚差得遠,逃了五年,身形又早比當年京城里錦衣玉食單薄了許多,腕間已被磨得傷痕累累。 他手腕白皙瘦削,被木枷牢牢禁錮著,寬大囚衣下腕骨清晰分明,襯得傷處血色格外顯眼。 西門的仆從去稟報王爺,玄鐵衛(wèi)停在門外,沉默良久,霍然出刀。 云瑯不閃不避,凌厲刀風劈面掠下,狠狠刮過眉心,臂間緊跟著微微一沉。 木枷應聲碎開。 仆從從府里小跑出來,將門敞開。玄鐵衛(wèi)收刀還鞘,揮手領屬下牽過馬車,進了王府。 - 府里遠比想的清凈得多。 當年重修王府,先帝一再升格規(guī)制,禮部尚書三代老臣脾氣古板,險些氣得辭官告老還鄉(xiāng)。京城傳說,琰王府白玉作底琉璃為瓦,屋里堆得全是奇珍異寶,地上鋪的都是銅錢金子。 自端王過世后,云瑯就再沒進過王府。只當坊間傳言夸張離譜,一路走過來,才發(fā)覺傳言也有傳言的道理。 雕梁畫棟都還在,前府后園,一進富麗堂皇,二進秀麗幽深,曲廊亭榭,遠比尋常王府氣派。 云瑯被人領著,穿過大半個王府,帶到了處格外不起眼的偏殿。 “王爺說,他還有棋局未了,脫不開身。” 下人引他入門,在殿中坐下:“請云公子在此稍待。” 室內暖意融融,大概是燒了地龍取暖。云瑯順手換了個暖爐抱著,正在研究太師椅的木料,聞言抬頭:“什么局?” 下人一板一眼:“棋局?!?/br> “打攪一下,你這里真是琰王府?” 云瑯撐著桌沿,向窗外看了看:“琰王蕭朔。從玉,炎聲,琰琬的琰,意思是美玉的那個……” “不是?!毕氯说溃骸扮绲溺??!?/br> 云瑯微頓,收回視線。 下人朝他一拱手,出了門。 云瑯扶著桌沿,站了一陣,低頭笑了下。 他放下暖爐,撈住鐐銬叮當作響的鐵鏈,攥在手里,慢慢坐回黃花梨木的太師椅上。 琰圭九寸,專伐不義。 有背德、棄義、行卑、信劣者,使誅討之。 云瑯深吸口氣,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