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jié)
蕭朔起身將門合嚴,繞回榻邊。 云瑯奄奄一息化在榻上,從頭到腳幾乎燙手,心神混沌但求一死。 “現(xiàn)在知道難為情?!笔捤犯糁◆?,伸手拍了拍他,“咬我的時候,倒是使了十成力氣?!?/br> “蕭朔?!痹片槓佬叱膳?,“再多說一個字,你今晚便知道什么叫二十成力氣。” 蕭朔看著云瑯半晌,笑了一聲,不再逗弄于他,將桌上燈燭罩得暗了些。 云瑯有所察覺,把裹著的裘皮扒開個小口:“你熄燈干什么?!” “……” 蕭朔只想叫屋里暗些,免得打攪云小侯爺休息養(yǎng)神??粗片樖值木焉裆?,順手將燈罩扣嚴:“府上燈油不夠,要節(jié)省著用?!?/br> 云瑯不信:“小王爺,那日我從你書房掰回去的珍寶架,你府上少說還有十個——” “十七個,都是宮中賜的。” 蕭朔閑道:“賜得太多,砸又砸不完?!?/br> 云瑯一陣氣結,掀了薄裘看著他,心說幸虧工部尚書不在這兒,不然只怕要跳起來打斷你的腿。 “蓋上些。”蕭朔掃他一眼,“折騰一身汗,回頭又要著涼?!?/br> 云瑯這些日子被他管習慣了,不很情愿,還是將薄裘重新扯回來,閉著眼睛蒙在了頭上。 蕭朔拿了文書,借著昏暗光線坐回榻邊,將榻上裹成球的柔軟裘皮扒開了個透氣的小窟窿:“沒事了,睡罷。” “睡了醒醒了睡,再睡都睡昏了?!?/br> 云瑯不高興,翻了個身:“我不睡?!?/br> “這些年你都不曾好好睡過?!笔捤冯S手翻過一頁文書,“如今多睡些,又怎么了?” 云瑯微怔,從小窟窿探出半個腦袋,看了看榻前的蕭小王爺。 燈光被罩子壓得昏暗,窗子好好合著,漏進來依稀月影。 蕭朔靠在窗前,并不理他,慢慢翻著手上文書。 “我這些年確實沒怎么睡?!痹片樋戳耸捤芬魂?,撐坐起來,“你睡得也不很好吧?” “我有什么可睡不好的?” 蕭朔擱下文書,抄錄下來幾句:“你滿門抄斬,我加官進爵。你被當成忘恩負義、利欲熏心,我是天下公認的無辜苦主。” “你在破廟的古井里打水喝,我在王府里錦衣玉食,酌金饌玉……” 蕭朔輕嘲:“我憑什么睡不好?” 云瑯看著蕭朔漠然無謂的神色,半晌咬了咬牙,側過頭咳了兩聲。 他不愿顯出不適,終歸難受得心煩,忍不住抬手用力錘了下胸口。 蕭朔蹙了眉,扔下文書要探他腕脈,被云瑯抬手推開。 “蕭小王爺。你看工部尚書不順眼,氣一氣他倒也無妨?!?/br> 云瑯坐穩(wěn),呼了口氣:“若再這么氣我,你那太陰之地的上好新墳,說不定哪天就用上了?!?/br> “胡說什么?!笔捤烦谅?,“你不愿意聽,我不說就是,不必說這種誅心之語——” 云瑯失笑:“誰誅心?” “這些年咱們兩個誰比誰好過了?你我心里誰不清楚?” 云瑯都不想和他吵,把那只手一把扔開:“好話不能好好說,你就非得鬧別扭,非說這些話叫人難受是不是?” 蕭朔肩背無聲繃了一陣,眼底神色變換幾次,低聲:“對不起?!?/br> 云瑯還不舒服,擰了個身不理他。 “我說這些話,并非著意氣你?!?/br> 蕭朔坐在他背后,靜了一陣,又繼續(xù)說下去:“我這些年,每日對自己說恨你,其實恨的也并不是你?!?/br> “你恨你六大爺,我知道。” 云瑯嘆了口氣,壓了壓性子不同他計較,轉回來:“咱們不是想辦法對付他嗎?如今看來是難了些,可也不是全無辦法,一點點來……” “我的確憎惡當今圣上?!笔捤反鬼?,“可還有個人,遠比他更可恨?!?/br> 云瑯蹙了蹙眉:“什么人?” 蕭朔并不答話,替云瑯掩了下蓋著的裘皮:“沒事了,我不會再說這個?!?/br> “你還恨什么人?”云瑯拽著他,不依不饒,“蕭朔。” “此事與你無干?!?/br> 蕭朔挪開云瑯手臂,起身道:“也不會誤事,你不必多管……” 云瑯反手將他按回榻上,沉聲:“蕭朔!” 蕭朔鮮少被他這般吼,動作頓了下,抬起頭。 “你恨你自己,是不是?”云瑯死死按著他,“你自己有什么好恨的?王府出事、王妃自歿,難道是你的錯?我家傾覆,是你的錯?你若是實在找不著什么恨的了,自去找個木頭小人每天扎三次,少在這兒——” “我不恨這些?!笔捤仿?,“我恨我當年,竟懦弱至此?!?/br> 云瑯看著他,慢慢蹙緊了眉。 蕭朔垂眸:“不過一個破玉佩,便不敢與你說明白。” “將你放出京城,看著你打馬遠走,竟不敢去追你,與你一起走?!?/br> “明明知道你有太多話瞞著,沒同我說。”蕭朔低聲道,“看你披著先帝御賜的披風,那般沒了生氣、行尸走骨的樣子……竟真的就不敢問了。” “怎么就行尸走骨了。”云瑯堪堪反應過來,“我rou呢?” “行尸走骨,出自張君房《云笈七簽》?!笔捤房此谎郏半m位極人臣,皆行尸走骨矣?!?/br> 云瑯:“……” 蕭小王爺過目不忘。 云瑯不同他計較這個,扯了下嘴角,向后靠了靠:“我那時真這么狼狽?” “你那時候,滿臉寫著只盼我一劍捅了你?!?/br> 蕭朔看著他:“你我自幼相識,我每日看著你,英颯張揚銳意凌云。從不曾見過云少將軍像那天一般心如死灰?!?/br> “你每日看我干什么?!痹片樠浪?,“不說這個,你那時跟我跑什么,陪我逃亡?” 蕭朔坐在燈下,聲音輕忽:“有什么不好?” “哪里好了?你又不會輕功,我還得扯著你上房,有追兵,我還得拽著你蹲草稞子。” 云瑯一想就頭疼:“我原本只要弄一個人吃的東西,有你拖累,還得給你弄一份……” “一只野兔,兩條后腿都給你?!笔捤返?,“我只吃剩下的就夠。” “……”云瑯按著右手,忍著沒一指頭戳倒他,“再提野兔,今夜你我定然有一個人要斷條腿?!?/br> 蕭朔垂了眸,抬了抬嘴角,沒再說話。 “別搗亂……”云瑯說得正認真,看他來氣,隔著薄裘踹了一腳,“你跟著我逃命,且不說有多拖累我,偌大個王府不要了?” “玄鐵衛(wèi)都是端王叔的親兵,沒有你護著,還不讓侍衛(wèi)司拆干凈了?” 云瑯喝了口參茶,剮他一眼:“老主簿跟著王叔這么多年了,忠心耿耿。一覺醒過來,府上小王爺跑去跟個逃犯浪跡天涯了?!?/br> 云瑯都不忍心想老人家得被嚇成什么樣:“說不定哪天,咱們倆隱姓埋名賣酒的時候,看見一位背著包袱找王爺?shù)睦先思摇?/br> 蕭朔輕聲:“我知道。” “既然知道,有什么好恨的?!痹片樉涂床粦T他這個勁,“我當時跑了,是不得已。你困守王府,也是不得已?!?/br> “都是不得已,誰也不比誰好過,自然誰也不比誰委屈。” 云瑯摸了摸蕭朔手背,把薄裘分給他些,把人一塊兒裹上:“來,再笑一個?!?/br> 蕭朔靜了片刻,竟當真依他所說,又牽了牽嘴角。 云瑯嚇了一跳:“好乖。” “云瑯?!笔捤凡蝗菟么邕M尺,垂在身側的手抬起來,緩聲道,“你大可再多說一句?!?/br> “罷了罷了,這個也不訓你了……” 云瑯氣力不夠,一時還打不過他,能屈能伸:“你那玉佩又是怎么回事?” “沒什么?!笔捤返暤溃爸皇窃鞠胨湍?,卻不想陰差陽錯,沒來得及?!?/br> 云瑯惦記了十來年,還想追問,看著蕭朔平靜神色,竟沒說得出話。 那時候,他忙著準備出征,蕭朔忙著替他送行。 云少將軍向來聞戰(zhàn)則喜,戰(zhàn)事越兇險便越興奮,興沖沖提兵出征,連別也不曾額外多道一句。 之后發(fā)生了太多事,挨得太緊,壓得太沉,一樁連一樁當頭砸下來。 多年后再回頭看,竟只剩了一句陰差陽錯、沒來得及。 “你今日訓得好?!?/br> 蕭朔也轉了話鋒,不再提此事:“往事已不可追,是我囿于昔日,徒增煩惱。” 云瑯正徒增煩惱,被蕭朔無端戳破,沒好氣橫他一眼。 “我這些年,的確睡不很好?!?/br> 蕭朔道:“說那些話,不是為了叫你聽了難受。” 云瑯悶悶道:“是為了叫你自己聽了難受?!?/br> “是。”蕭朔道,“輾轉反側,夜不成寐。夜深人靜時,一想到你孤身在外,便只盼有人狠狠罵我?guī)拙?,心里尚可好受些?!?/br> “只是我既無長輩教導,又無摯友在側?!笔捤肪徛?,“只能自己同自己說些狠話?!?/br> 云瑯:“……” 云瑯越聽越不對勁:“小王爺,你這是故意說了叫我心疼的嗎?” “是?!笔捤窐O坦然,“我今日說錯話,惹惱了你,若不說些話叫你心疼,你又要同我慪幾日的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