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節(jié)
云瑯心底疼得厲害,喘了幾口氣,低聲:“我不去……” 先帝看著他:“朕的旨意,你也不遵了?” “不能查……有不能查的難處,不能翻案,有不能翻案的緣由。要勸世子回去,有說不出的苦衷?!?/br> 云瑯跪了良久,慢慢伏下來,額頭抵在手上:“我——臣明白?!?/br> “臣明白。”云瑯肩背悸顫,“臣不舍得。” 云瑯喉間礪出隱約血氣,顫得跪不住,幾乎是在哀求:“皇爺爺,您讓我將命賠他。死在戰(zhàn)場上也好,云家的罪,我替姑祖母贖……” “云家所為,與你和皇后沒有半分關(guān)聯(lián)?;屎笞匀雽m那日起,便是官家的人,至于你——” 先帝低聲道:“你記著,朕早叫人將你的生辰八字取出來,入了皇家玉牒,你過繼在皇后膝下,是過了明路的皇后養(yǎng)子,不是云家子孫?!?/br> 先帝逐字逐句說完了這一段話,站起身,吩咐道:“來人?!?/br> 內(nèi)侍快步過來,躬身等著吩咐。 先帝慢慢道:“云麾將軍帶著傷,不宜見外人,拿一套干凈外衫,再取一領披風?!?/br> 云瑯撐著撲下榻,踉蹌磕在地上:“皇上!” “是朕逼你做的,你要恨朕,要活著恨朕?!?/br> 先帝半跪下來,扶著他的肩,凝注進云瑯的眼底:“你們兩個都要恨朕,要活得長命百歲,恨朕一百年,知道嗎?” 云瑯張了張嘴,臉色一點點蒼白下來,抬手去扯先帝衣袍,卻扯了個空。 先帝起身,朝殿外走出去。 朝臣們早在外等候,跟著去勸說端王世子咽下血仇、吞凈家恨,去襲那一份皇恩浩蕩的爵位。 端王府的世子跪在殿外,風雪凜冽,白玉階上沁著怵目的淋漓血痕。 室內(nèi)燭火安靜,云瑯跪了不知多久,恍惚撐了下,慢慢起身。 在他眼前,規(guī)規(guī)矩矩放著一套外衫、一領御賜的披風。 第五十一章 大慶殿內(nèi), 燭光幽暗。 蕭朔撐了下地,穩(wěn)住身形,睜開眼睛。 跪了半日, 殿內(nèi)靜得空無一人, 與過往悄然相映,他竟極短暫地做了個夢。 夢里,他抵著殿前風雪,跪求先帝重查血案。 他拜伏在冰冷的白玉階上,再起身時, 神思恍惚,卻像是一瞬見了另一個人的影子。 文德殿內(nèi),只身跪在地上的少年將軍。 胸口新?lián)Q的繃布,眼看又隱約透出新的血色, 臉色蒼白, 襯得眼睫漆黑。 眼底是格外安靜的空茫。 他從沒見到過這樣的云瑯, 云少將軍矯捷明朗, 靈氣溢得藏也藏不住, 無論在哪兒, 都能輕易叫人挪不開眼睛。 不該像現(xiàn)在這樣, 被困在碰不見的地方, 淡得像是下一刻便會消散干凈。 蕭朔忍不住蹙緊眉,要伸手去拉他, 云瑯卻已動了動, 拿過地上疊著的外衫披風。 光芒一點點從云瑯的眼睛里褪去, 漸次熄滅,或是藏進了更深的地方。 云瑯站起身,像是徹底與外界隔絕, 慢慢將外衫穿戴齊整,又系好了那領披風,朝門外走出去。 蕭朔跪在地上,過往與現(xiàn)實疊合,有某種幾乎無聲的情緒自他胸口生發(fā),沿著血脈,將他徹底箍牢。 這領披風,他比任何一個人都更認得。 蕭朔靜了一陣,撐著地起身。 …… 金吾衛(wèi)奉皇命在此監(jiān)管,常紀守在殿外,與悄悄尋過來的洪公公低聲說話。 “也不知圣上是怎么想的,竟當真聽信了那些胡話?!?/br> 常紀皺緊了眉,低聲道:“看如今的情形,琰王爺只怕難免要受些罪……” 常紀受云瑯所托,也有心照應蕭朔,只是終歸不能做得太過明顯,只能叫人暗中在殿內(nèi)攏了幾個火盆。 他接過洪公公帶來的食盒湯藥,不著痕跡在身后藏了:“您當年是侍奉端王的,看著琰王長大,能不能勸勸王爺?同圣上服個軟……” 洪公公立在殿口,輕嘆一聲,搖了搖頭。 常紀也知道蕭朔性情,沒再說下去,重重嘆了口氣。 皇上已傳了旨,叫琰王跪在大慶殿內(nèi)反省,若是蕭朔一日不回心轉(zhuǎn)意,便要一日在此處跪著。 到了這個地步,究竟要不要同戎狄割地、文臣武將的連年積怨、樞密院與政事堂的職權(quán)沖突,其實都已不是最要緊的。 皇上要的是個徹底聽話的琰王。 倘若蕭朔想不明白這一點,或是縱然想通了,卻不肯去做,只怕不能輕易再從此處出去。 常紀心中黯然,正要將食盒拎進去,忽然錯愕:“王爺?您怎么——” 常紀眼睜睜看著蕭朔自殿內(nèi)出來,嚇了一跳,匆忙側(cè)身擋了:“可是有事?下官自可傳話。圣上有旨,封閉大慶殿,琰王不得擅出……” 蕭朔并不理會,看向洪公公:“您手中還有胡蔓草么?” 洪公公頓了下,慢慢皺緊了眉。 蕭朔朝他伸出手。 洪公公退了半步,搖了搖頭,躬身道:“此物早不用了。殿下再忍一忍……受些委屈?!?/br> “皇上今日是有意施威?!?/br> 洪公公靜了片刻,低聲勸:“如今殿下在朝中,尚有不可替代的要緊之處?;噬现幌虢o殿下個教訓,不會太過……” “我有急事,要回府一趟。”蕭朔打斷,“不必太多?!?/br> 洪公公傴僂著身子,一言不發(fā),只一味搖頭。 “胡蔓草……可是鉤吻,民間俗稱斷腸草的?” 常紀隱約聽過這個,跟著不安:“這東西能要人命,王爺要這個干什么?” “民間以訛傳訛,毒性并不如傳聞兇險。”蕭朔平靜道,“適量用些,病況脈象皆可以假亂真,事后以三黃湯灌服解毒即可。” 此時不比當初,皇上還要假意維持對他的縱容恩寵,咬破舌根,用一口血便能半真半假糊弄過去。 若再鬧出些病,借故回去,定然會交由太醫(yī)院診脈甄別。 他若有云瑯的家傳功法,運功自震心脈就是了,也不必還在此處耽擱這些工夫。 蕭朔壓不下腦海里翻覆的念頭,盡力耐了性子,朝洪公公伸手。 洪公公掃了一眼常紀,走得近了些,悄聲:“殿下……總該想想小侯爺?!?/br> 洪公公低聲道:“是藥三分毒,殿下用了此物,若叫小侯爺知道了,只怕……” “不會叫他知道。”蕭朔緊鎖著眉,“出宮后尋個機會,將解藥灌了就是?!?/br> 他今日出門時,已與云瑯約好了回府,到了時候,便必須回去。 若是再耽擱下去,云瑯定然要在宮外想辦法。 蕭朔此時心緒太亂,一時理不順云瑯會選哪一種,卻無論如何也不想再讓云瑯用一次碧水丹。 好不容易才攔住他,好不容易養(yǎng)得有了些起色。 好不容易……才叫那雙眼睛里,隱約重新有了些光亮。 不能再留云瑯一個。 蕭朔心中紛亂,他已有些時日不曾犯過頭疼,此時腦中又全無章法地盡數(shù)翻絞起來,越發(fā)煩躁:“快些,不必磨蹭了?!?/br> 洪公公進退兩難,還要再勸,忽然聽見人聲,皇上身邊的傳旨太監(jiān)竟帶人急匆匆走了過來。 常紀神色微變,將兩人擋了,過去將人攔?。骸斑@么晚了,可是圣上又有吩咐?” “圣上口諭,琰王雖然不知進退、悍然攪亂朝堂,卻畢竟是為國事,行雖無狀,情有可原。” 傳旨太監(jiān)被他攔在殿外,見常紀沒有讓開的意思,也只得站定了,低聲道:“小懲大誡……便不再另行處置了,叫回府禁閉,自行反省?!?/br> 常紀聽得半喜半憂,攔在殿口,反倒不敢立時全信:“圣上可有明旨詔書?” 傳旨太監(jiān)搖了搖頭:“沒有,只是口諭,圣上旨意下得急……” “沒有旨意,如何放得?” 常紀見過宮中手段,仍不放心:“若是今日叫琰王回去了,明日又說琰王不遵皇命,擅離了皇宮怎么辦?” 此事無人佐證,傳旨太監(jiān)雖然是皇上身邊的人,但叫琰王在殿內(nèi)反省是過了明詔、叫起居舍人記下來了的。 雖不至有人膽大包天,在宮里假傳圣旨,可朝令夕改實在突兀。若是皇上真有意再拿此事打磨臣下一遭,也夠琰王一受。 傳旨太監(jiān)只是奉命來遞話,也不知就里,一陣為難:“可皇上確實就只是下了口諭,將軍再要,也編不出明詔來啊。” “令牌、令箭呢?”常紀皺了眉,“哪怕有樣憑證,能代圣命,末將也好開門放人?!?/br> 傳旨太監(jiān)也是頭一遭什么都沒帶,被他追問,才覺的確反常:“也沒有……” 兩人一時僵持,立在殿口,竟誰也不知該如何處置。 常紀并非不想讓琰王回府,只是事出突然,終歸怕此中有詐。尚在躊躇,洪公公已自殿角拐了出來。 宮中伺候的太監(jiān)內(nèi)侍,彼此都認得。傳旨太監(jiān)見了他,眼睛一亮:“您老怎么在這兒?” 傳旨太監(jiān)頭一回傳這樣的旨進退兩難地卡著,難受得很,拉著洪公公不放:“您幫著勸勸常將軍,此事雖說不合規(guī)制,可琰王莫非不急著回去?大家都行個方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也就過去了?” 洪公公被他拉著,笑吟吟點了點頭,卻又自袖子里遞了個極精致的玉把件過去。 傳旨太監(jiān)愣了下,又驚又喜:“可是有什么事?如何就勞動您這般……” “咱們在宮中伺候的,哪有這些好東西?” 洪公公笑了笑:“這是琰王給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