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節(jié)
洪公公皺緊了眉,又細看了看蕭朔臉色。 殿外傳言,高繼勛所以斃命,是失了神志,竟要劈殺蕭朔,反倒陰差陽錯受了窗外流矢,罪有應得。 洪公公原本還多少有所疑慮,想不通高繼勛好歹也統(tǒng)領侍衛(wèi)司多年,如何一激再激便失了神志,此時終于想通:“殿下察覺了?縱然是仿制的香,也定然兇險得很,殿下竟能撐得過來……” 蕭朔蹙了蹙眉,睜開眼,撐了下榻坐起身。 他今日入文德殿時,見文德殿門窗緊閉,心中便已有了疑慮,察覺到離自己最近那一尊香爐有些異樣。 降真香本為海外夷人所供,號稱能辟邪氣,招仙鶴來儀??蓪m中用之,卻漸發(fā)覺此物若不與它香混燒,便能叫人心神混沌,不覺失言,已可算入迷香之列。 先帝先后得內廷司報,知道此物若流傳宮中,日后定然叫人濫用,便盡數(shù)毀凈了。 他帶殿前司追蹤戎狄暗哨時,曾抄到過一份暗中流傳的香譜。雖不及降真香那般兇悍藥效,若配的得當,也能有惑亂人心、使人神思混沌,不覺暴露心底念頭的效用。再看殿中情形,心中便已有數(shù)大半。 想來這假降真香得來也并不易,他們這位皇上已到了這般關口,才終于沉不住氣,將這一手也用了出來。 “降真香本是用來助人冥想、天人交匯的,效用極強?!?/br> 洪公公皺著眉:“縱然是仿制的假貨,若要強行相抗,隱去心底念頭,只怕也極傷神……” “我裝久了。”蕭朔平淡道,“不算什么。” 洪公公心底一酸,將一扇窗戶輕輕推開,扶蕭朔靠在軟枕上。 蕭朔走這一步險棋,雖極兇險、稍有不慎即可致命,但所為的是什么,其實稍一想便能看得出來。 若經(jīng)此一搏,叫云瑯能正大光明重現(xiàn)人前,日后不論再出了何事、謀朝之舉是成是敗,云瑯都不必再有性命之憂。 “老奴帶了藥來,殿下喝一些,躺下歇歇?!?/br> 洪公公低聲道:“降真香效力兇猛,越是相抗,越損心神,并非熬過去便過去了。” 蕭朔此時并無胃口,闔了下眼:“不必。” 洪公公不急不緩,慢慢勸道:“殿下心志,老奴自然知道。可若再這般煎熬心神,殿下確保自己能撐得到明日么?” 蕭朔垂在身側的手無聲握了握,不著痕跡捻去冷汗,低聲道:“不論如何,我也定然能撐過明日。” “撐過之后呢?”洪公公道,“叫小侯爺知道了,傷得難道不是小侯爺?shù)男???/br> 蕭朔蹙緊了眉,抬眸掃他一眼。 “小侯爺與殿下相知相惜,殿下心中分明知道?!?/br> 洪公公道:“射殺高大人那一箭,若是老奴不曾猜錯,可是小侯爺出手了?” 蕭朔闔眼:“是?!?/br> “果然?!焙楣娝敢庹f這個,稍稍放心,笑了笑道,“若是沒親眼見過的,只怕無人會信,竟還當真有人能有隔著一扇窗戶聽聲辨位的本事?!?/br> “小侯爺不惜涉險入宮,放出這一箭,不正是為了殿下?” 洪公公扶著蕭朔,緩聲道:“殿下入宮,可同小侯爺商量過了?” 蕭朔肩背微繃,靜了靜道:“不曾?!?/br> “不曾商量過。”洪公公點了點頭,“可托人告訴小侯爺了?” “……”蕭朔沉默一陣:“不曾?!?/br> “竟也不曾托人告訴過小侯爺?!?/br> 洪公公點頭,想了一陣,又笑了笑:“不過還好,好歹您總歸還不曾吩咐過,叫人一定瞞著小侯爺……” 蕭朔:“……” 洪公公看他神色,有些好奇:“殿下?” “藥?!笔捤孵揪o眉,用力抵著額角,“有勞您了?!?/br> 洪公公松了口氣,快步過去將藥端來,看著蕭朔接過來一飲而盡,又拿過清水,叫他漱了漱口。 宮中上好的安神寧氣湯,藥材里有不少養(yǎng)神安眠成份,靜臥一夜,多多少少能補足降真香消耗損毀的心神。 洪公公扶著蕭朔平躺,并不勸他解甲更衣,緩聲道:“殿下,好生睡一陣,老奴在外間守著?!?/br> 蕭朔向來不愿在府外闔眼,只是此時心力的確都已耗到極處,蹙了蹙眉,沒有出聲。 “老奴守著,誰也不放進來。” 洪公公道:“您安心睡一刻,一夢醒過來,今夜便過去了?!?/br> 蕭朔低聲道:“有勞您了?!?/br> 洪公公連道不敢,替他稍蓋上了薄被,放輕腳步悄悄出了門。 蕭朔躺在榻上,藥力逐漸散發(fā),倦意一絲一縷襲上來,慢慢壓制住了腦中翻絞著的悶痛。 四周靜謐,窗外聽見隱約風聲,風燈搖晃,嘎吱作響。 老內供奉寸步不離守在殿外,能聽得見金吾衛(wèi)的巡邏聲,由遠及近,盤緩一陣,再慢慢遠入長廊。 蕭朔握了握掌心的那一枚飛蝗石,闔上眼,慢慢在心底念了幾遍云瑯的名字。 降真香并不難抵抗,他曾被綁在宮中,一次一次,死死向榻上撞,去苦熬那些罌粟汁在體內滋生出的惡魔,幾乎覺得自己已死過了不知多少次。 再活過來,已沒什么能攝去他的心神。 皇上以為用假冒的降真香便能套出他心中念頭,卻反倒弄巧成拙,折了一個侍衛(wèi)司的都指揮使。 下一次,就該同襄王的肱股之臣清算了。 蕭朔靜躺著,一寸寸被倦意拖入黑沉,心底緊繃一瞬,終歸再無以為繼。 窗外風動,一道人影飄進來,落在地上。 蕭朔太過疲倦,仍睡得沉,不見半分察覺。 人影身上殺氣騰騰,看了他半晌,摩拳擦掌將衣擺撩了塞進腰帶,一步步過來。 屋內太黑,一時不慎,碰著了個喝空的藥碗。 人影反應何等敏捷,抬手堪堪撈住,屏息雙手摸索著放在榻前,沒驚動門外守著的老供奉。 才松口氣,卻已迎上了蕭朔警惕睜開的眼睛。 云瑯:“……” 這人多半是藥石無效的沒救了。 云瑯半夜穿著夜行衣,蒙了臉來找蕭小王爺算賬,在窗外蹲了半天,本以為蕭朔這會兒總該睡熟了,誰知竟還一碰就醒。 若是蕭小王爺敢張嘴喊人,他還得提前設法堵上。 云瑯盤算得周全,磨刀霍霍,利落擼了袖子,準備撲上去給琰王殿下點厲害看看。 才一動,蕭朔躺在榻上,視線落在他身上,卻忽然微微笑了。 云瑯腳下險些踩空,堪堪站穩(wěn)。 月色清淡,蕭朔臉色也并不好,眉宇間盡是疲倦。 這一笑卻分明溫朗柔和,暖融融的像是諸事已定、諸險已平的某個閑臥雪夜。 或是尚未家變、未經(jīng)血案,還不及叫滔天的仇恨鋪面壓下來的許久之前。 久到蕭小王爺還是個日日刻苦、夜夜用功的小皇孫,書讀得太狠了,支撐不住睡去,又被來胡鬧的云瑯擾醒。 不止不生氣,還伸手拉他,將藏了的點心遞給他吃。 某個最尋常的、最不起眼的,誰都以為還會有無數(shù)個一模一樣的以后的晚上。 云瑯愣愣站著,叫他這個笑一刀扎在胸口,堪堪站了幾息才回神。 …… 丟人。 云瑯是來同蕭小王爺打架的,自覺此番丟大發(fā)了人,咬牙切齒要動手,蕭朔卻已撐著手臂坐起來。 蕭朔笑意未斂,啞然輕聲:“這是做了什么好夢了?!?/br> 云瑯蹙了蹙眉,看著大抵是尚未醒透的蕭小王爺,莫名其妙一心軟,沒舍得出聲叫醒他:“什么夢?” “我念著你睡著,竟就夢見了你?!?/br> 蕭朔笑了笑:“過來?!?/br> 云瑯腳下一頓。 蕭朔望著他,輕拍了下榻邊空處。 云瑯的腿有自己的念頭,沒管還堵著氣的上半身,不由自主過去哐當坐下。 蕭朔伸手,將云瑯抱住,解了他蒙面的黑布。 合著涼潤月色,吻上了云少將軍的眉心。 第七十九章 降真香雖只是仿制的假貨, 卻也仍效用極強,專誆人身陷混沌,不自知地暴露出心中念頭。越是抵抗, 越損心神。 蕭朔靠在榻前,力道和動作卻都極穩(wěn)定, 細細拭凈了掌心冷汗,撫上云瑯微涼的后頸, 點水一樣靜靜吻他。 云瑯坐了一陣,輕嘆口氣,伸手去解蕭朔的鎧甲。 蕭朔微頓, 去攔云瑯的手:“做什么?” “睡你的, 管我干什么。” 云瑯暗罵自己不爭氣,居然蕭小王爺夢里親一口都扛不住, 手上盡力輕緩, 小心替他解了冰冷鎧甲:“趕緊親, 少廢話?!?/br> 蕭朔叫他訓得怔了下,靜了片刻,又笑了笑。 兩人自幼相識, 實在太熟。云瑯這般看似洶洶虛張聲勢的架勢,他受了不知多少, 比誰都更知道云少將軍有多嘴硬心軟。 夢里身是客,不知這又是哪一段,可哄好的辦法卻是一樣的。 蕭朔抬手, 護住云瑯脊背, 自上至下慢慢撫了幾次。 他細細吻著云瑯, 掌心隱約回了暖,柔緩力道透過薄薄的夜行衣, 半護半哄地落在云少將軍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