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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汴梁有舊俗，七不出，八不歸，上九辦事無不成。

    正月初七，柴米油鹽醬醋茶，一事不妥便不能出門。正月初八，禮義廉恥孝悌忠信，任一有違便不可歸家。

    到了初九，祭玉皇、拜天公，天日大吉，諸事可為。

    寺廟的鐘呂之音，道場的齋醮科儀。街道坊間爆竹聲此起彼伏，交錯熱烈，像要徹底沖凈不久前劍鳴馬嘶的噩夢。

    向來最愛湊熱鬧的景王府，今夜卻一片清凈，只剩微涼月色。

    “你要同云瑯出遠(yuǎn)門?！?/br>
    景王披了件外袍，一路追著蕭朔，念念叨叨：“要見朝臣，要定章程，還要安排你走后京城的事?！?/br>
    蕭朔叫他念得心煩：“不該安排？”

    “該。”景王想不通，“可為什么是我約的朝臣，我抄的章程，我出的王府――”

    蕭朔掃他一眼，停下腳步。

    景王叫他看得慫了，訥訥閉嘴，縮了縮脖子：“出就出，只當(dāng)租給你了……記得給我銀子?！?/br>
    蕭朔壓了壓脾氣，沉聲道：“拜帖之上，寫了叫你今夜去大相國寺，不要回府?！?/br>
    “憑什么?！本巴醪环猓澳銈冊谖腋纤綍?，還要把我趕出去？”

    云瑯不在，便沒人能制得住景王。蕭朔深吸口氣，不同他計較，抬手用力按按額頭。

    景王氣勢十足站了一陣，看著蕭朔反應(yīng)，先xiele氣：“你比云瑯沒勁多了。若他在，定然單手拎著我，將我從王府院墻扔出去?！?/br>
    蕭朔原本煩他煩得頭疼，此時聽見這一句，心頭終歸壓不住一暖，神色隱約緩和了些：“不錯。”

    “你今日過來沒告訴云瑯，是不想牽扯他，不讓我回府，是不想牽扯我。若非你琰王府叫人盯死，你連我也根本不會找?！?/br>
    景王道：“若來日事敗，朝臣只需說是受我所邀來賞酒，我又只需將事情往你身上一推，說是你脅迫我做的，便全干凈了?！?/br>
    蕭朔抬眸，眼底靜得不見波瀾。

    “你看似行事悖逆、肆意妄為，其實步步都將退路給我們備齊了，唯獨沒留下你自己的。”

    景王看著他，臉上嬉笑慢慢淡了，正了神色：“可你這樣，很像是不拿我們當(dāng)過命的同黨?！?/br>
    蕭朔神色冷嘲：“如何過命，我若死了，有一個算一個拉下來陪葬？”

    “當(dāng)今皇上便是這么干的?！?/br>
    景王道：“襄王也這么干，所以皇上不敢讓他活，卻也不敢讓他死。”

    蕭朔眼底劃過明銳利色，破開沉靜，釘住景王。

    “你還聽嗎？”

    景王舉起兩只手：“先皇后與先帝還逼著我背了三十頁紙，云瑯來那次，我看他臉色太不好，沒敢接著背?！?/br>
    “明日起，玄鐵衛(wèi)會到你府上?！?/br>
    蕭朔掃他一眼：“湊夠三十頁，自會放你出府?！?/br>
    景王：“？”

    約來的朝臣已在廳中齊聚，蕭朔不同他耽擱，回身朝議事廳過去。

    景王站在自己挖的坑里，恍惚一瞬，堪堪回神，急追了幾步：“蕭朔！琰王殿下！大侄子！云麾將軍他夫君……”

    蕭朔腳下不停，景王好不容易追上他，喘著氣將人攔?。骸澳愕鹊取！?/br>
    蕭朔看他：“還有事？”

    “有?！本巴跷牟怀晌洳痪停軒撞蕉即?，堪堪站穩(wěn)，“三十頁，我寫給你，給你們兩個?！?/br>
    “不必?！?/br>
    蕭朔道：“你口述，玄鐵衛(wèi)會謄抄整理?！?/br>
    “我寫。”景王固執(zhí)道，“你知道他干什么去了？襄王府看似覆滅，其實還有九星八門黃道使，藏了不知多少兇險……他為了能帶你走，冒險去見商恪，占了我開的酒樓，還把我的酒樓掌柜打了一頓?！?/br>
    蕭朔想起云瑯托開封尹轉(zhuǎn)交的那一封手書，心底翻起不知該苦該甜的滾熱，在原地站定。

    景王緩過一口氣：“我勸他不要去，他說不行……北疆苦寒，要帶你侍寢，夜里替他暖被窩?！?/br>
    “家國天下煩得很，才子佳人又矯情。”

    景王看著蕭朔：“我不堪造就，頑劣得很，又沒腦子。可看見你們兩個生死百年，血路熬過來的情分，叫我很想――”

    “叔父?！笔捤返?，“我二人很好，不需要第三個?！?/br>
    景王：“……”

    景王：“很想現(xiàn)在找只機(jī)關(guān)木鳶，給你下點藥，把你扔到云瑯的床上?！?/br>
    蕭朔抬眸，朝他伸出手。

    “……你還真想這么干？！”

    景王愕然：“知人知面不知心！道貌岸然，衣冠禽獸――”

    “什么藥？”

    蕭朔道：“機(jī)關(guān)木鳶給我。我出來未同他說，要有些東西，拿回去哄他高興?！?/br>
    景王張口結(jié)舌，一時氣結(jié)，匪夷所思瞪他半晌，摸出個極精巧的木制機(jī)關(guān)鳶砸過去。

    蕭朔接在手中，妥帖收好。

    景王在家斟酌數(shù)日，難得醞釀出幾句蕩氣回腸的話，此時叫蕭朔存心打岔，徹底說不出口了，捶胸頓足重重嘆氣。

    當(dāng)年三人總在一處，景王被欺負(fù)慣了，以眼刀毫無威力地連砍蕭朔，悻悻跟著往議事廳走：“可惜了今夜忙碌，你們兩個還得勞燕分飛。不然這等難得好月，把盞共賞，何等逍遙……”

    蕭朔眸底微微一動，看向濃深夜色，叫時局?jǐn)嚻鸬臒o邊凌厲悄然淡去大半：“已共賞了?！?/br>
    景王一愣：“如何賞的？”

    蕭朔掃他一眼，并不多說，將夜色里那一片格外眼熟的煙花盡數(shù)仔細(xì)印在眼底，收回視線。

    云少將軍錙銖必較，說要給他買一百個一模一樣的煙花回來，就當(dāng)真不多不少放了整整一百支。

    蕭朔一時忍不住算了算云將軍花了多少銀子，記了個賬，斂定心神，推開議事廳正門。

    汴梁街前，醉仙樓頂。

    云瑯放完了最后一個煙花，踏檐而回，倏然折落，站在了被開封尹爛醉痛哭死死扯著的黑衣人身前。

    第九十一章

    初九天日, 玉皇承恩。

    祈福祭天的儺儀要將汴梁城四門走遍，百戲花燈，神鬼煙火, 街頭人山人海通明。

    開封府的衙役通宵巡街，幸而有殿前司幫忙, 緊鑼密鼓巡著幾條御道。

    開封府掌事官員生平頭一遭擅離職守，抱著酒壇, 醉得險些一頭祭了大相國寺后院的古井。

    云瑯也是生平第一次見人這么愿意往井里跳，拍凈了袖口沾的煙花火藥，合上酒樓窗戶, 同商恪拱手：“閣下放心, 這里信得過，又比大相國寺清凈些……”

    “……”黑衣人拎著醉傻了的開封尹, 將人往榻上塞, 焦頭爛額：“云大人?！?/br>
    云瑯咳了一聲, 堪堪繃住笑意，過去搭了把手。

    蕭小王爺出的好主意。

    云瑯一覺睡到半夜，趕去大相國寺, 到了后院，正看見井邊坐了個酩酊大醉的布衣書生。

    要跳井的人不好撈, 醉昏了又極沉。云瑯一時幾乎有些懷念撞柱子的御史中丞，仁至義盡攔著勸時，身邊已無聲無息多了道人影。

    衛(wèi)準(zhǔn)一介文人不通武藝, 反應(yīng)竟比云瑯還快些, 瞬間撒手, 死死攔腰抱住了不知何處來的黑衣人。

    ……

    大相國寺人多眼雜，拉扯不清, 只好換地方說話。

    “事情緊急，只能鋌而走險?！?/br>
    云瑯上來搭著幫手，助他將開封尹安置在榻上：“下次再會不知要到什么時候，兩次搭救，該謝商兄?！?/br>
    商恪被拽著身上夜行衣，握住衛(wèi)準(zhǔn)手臂：“不必言謝。琰王出手搭救本就在先，況且――”

    商恪慢慢松開了手，由衛(wèi)準(zhǔn)死扯著衣物不放，抬起視線。

    棲身襄王府之后，他曾見云瑯兩次，兩次都在大理寺憲章獄。

    初次，云瑯清醒著，雖然重傷虛弱，仍幾乎逼得他拿不住匕首。

    第二次，云瑯力竭昏睡，倒在琰王身旁，眉宇間卻已再沒了那般引人心寒的死志。

    “我始終擔(dān)心救錯了?！?/br>
    商恪細(xì)看他良久，斂下視線：“今日見了云大人，總算放心?！?/br>
    云瑯一笑：“救人，哪里會有錯?！?/br>
    商恪知他不想多提，坐在榻前，單手拉過薄衾，覆在衛(wèi)準(zhǔn)身上。

    凡京中為官的，多多少少，總都有些交集。

    商恪自少年起師從參知政事，一朝登科順風(fēng)順?biāo)?，入了政事堂做到鸞臺侍郎，學(xué)得第一件規(guī)矩便是無事不可招惹云少侯爺。

    官員沖撞了少侯爺，是官員該反省。

    世家沖撞了少侯爺，是世家該收斂。

    ……

    云少侯爺沖撞了律法條例，是律法太過僵化，該增刪修訂。

    商恪第一次見衛(wèi)準(zhǔn)，就是在先帝下旨改動一條“凡當(dāng)街縱馬者，不問緣由、皆杖三十”的刑律法條，交由政事堂刊定著筆的那天

    才入朝堂的寒門探花，官府下的麻葛中衣漿洗了不知多少遍，踩著雙黑布履，寒酸得人人側(cè)目。

    愣頭青一般，硬邦邦頂著冷風(fēng)戳在政事堂門前，半分不知進(jìn)退。

    “他那時見人便攔，將我扯住，劈頭蓋臉質(zhì)問?！?/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