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氛有些凝滯。

    梁致似乎神飛天外，滿目頹廢之余，像是連開口的欲望都沒有。

    康子晉靜心斂氣，也許久沒有說話。

    他右手食指在膝上敲了許久，才不急不緩地篤定道：“含暉園中，你與彭姑娘碰面了?！?/br>
    梁致半闔著眼，鼻間溢出幾聲含著苦意的低笑來：“是，我見了她了。”

    康子晉凝著他：“不吃藥、不診脈，所求為何？”

    梁致聲色頹然：“只覺…生而無味?！?/br>
    康子晉終是忍不住，語調(diào)冷然地，再度問他：“不過情愛罷了，何至于你傷神至此？”

    梁致眼底一片灰敗，語意銜悲：“表兄賞玩紅塵之人、風(fēng)流灑脫之士，又怎知情愛如何攪弄人心？我原以為那殘夢依依，已令人神思悼然，待聞她絕言斷語，方知何為透骨酸心，表兄可知這個中痛楚…委實難言?！?/br>
    “表兄不必?fù)?dān)心，我不過是想恣性幾日罷了，過了這幾日、待過了這幾日…”

    梁致聲音漸哽、語意呢喃，余下的話遲遲說不完整。

    *

    探過梁致，康子晉斂眉出了內(nèi)室。

    一名戴著典角帽，衣著得體的宦侍迎了上來，笑著給他行禮：“見過侯爺?！?/br>
    康子晉頷首微笑：“全公公?！?/br>
    全晁神色著緊，看了眼內(nèi)室，殷切地問道：“侯爺探過殿下了，可有好生相勸？殿下可聽勸？”

    康子晉不疾不徐地回道：“ 康某勸是勸了幾句，可致弟是否聽勸，卻非我能左右的?！?/br>
    全晁扯著嘴角，諂笑道：“侯爺自謙了，殿下素來與侯爺最為交好，也總愿聽您幾句勸，您說話，可比皇后娘娘還要管用些的?！?/br>
    說完這話，他又低聲：“昨日皇后娘娘特意出宮，來探看二皇子殿下，殿下卻不領(lǐng)意，反與娘娘爭執(zhí)了一通，娘娘心里實在難受得緊?；屎竽锬镏T般謀劃，俱是為了殿下的前程大業(yè)，還請侯爺多加勸導(dǎo)，莫要讓他傷了母子情份、逆了娘娘的心意才是?！?/br>
    康子晉不用想也知道，他那姨母昨日來這府中，說是探看，肯定是嘲諷加逼迫的方式并行。

    她向來是個唯我獨尊的，打著關(guān)心的旗號去掌控致弟，糾其動機(jī)，不過是為了自身利益與榮辱，捆綁住兒子，替自己爭權(quán)固位罷了。

    對全晁的話，康子晉不置可否，并未應(yīng)他。

    全晁見狀，眸子微微一閃，又笑開道：“今日是太夫人生辰，皇后娘娘記掛著姐妹情份，特意備了厚禮提前賀太夫人生辰，勞您一同帶回侯府。娘娘還說了，太夫人得了閑，便叫入宮去尋她敘話呢。”

    姐妹情份？

    康子晉扯了扯嘴角。

    這禮的意義，不過是差遣費罷了。

    要真有姐妹情份，生辰禮早就送了，再不濟(jì)，也讓人直接送去他博安侯府就成，犯得著讓他帶回去？

    當(dāng)他們博安侯府的人是什么？給些小玩意兒就能打發(fā)的，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的窮苦親戚？

    康子晉心間一哂，寡淡地道過謝，抬腳欲走，卻見前方有著云緞長裙的女子疾步奔來，像是生怕他走脫似的，人還未到跟前，便喚了聲：“表兄?！?/br>
    康子晉顰起眉梢來，不著痕跡地后退半步，拉開與沖到跟前的人距離，垂眼去行禮：“臣見過長瑩公主?！?/br>
    梁姹不停地絞著手里的巾帕，滿目眷戀：“許久不見，表兄可還好？”

    “勞公主掛念，臣一切無恙?！?/br>
    見他這樣客氣，梁姹眼中驚喜的笑意還未消，心里曳然一緊，懸著異常難受，有些話不吐不快：“表兄為何總是對我這般疏離？你我是表兄妹，幼時，也曾多次一起玩耍的，怎地如今大了，卻冷淡起來了，我瞧著，你對致兒也未如此生分的?！?/br>
    作者有話要說：　　岳.腦補(bǔ)帝.清嘉

    中獎的大可愛小天使們，穿書前切記背誦全文凹xd

    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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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子晉斂著下巴, 眉目淡淡：“兒時之事太過久遠(yuǎn)，臣已無甚印象，始終男女有別, 且公主貴為帝姬，又是有了夫家之人, 自該以禮相待?！?/br>
    這番話，實在讓人實難辨他是有心，還是無意。

    聞言，梁姹霎時窒住, 她不由自主地上前逼近半步，眼里已有水光盈盈直晃：“表兄忘了, 我已是喪夫之人，還哪里來的夫家？”

    康子晉不語。

    氣氛有些尷尬。

    梁姹咬了咬唇，從侍女手中拿出只錦盒來，滿目期待：“表兄，今日是姨母生辰, 你瞧，這是我給姨母備下的賀禮，一會兒我看過致兒后, 我與你一道回府為姨母賀生辰, 可好？”

    康子晉木然答道：“多謝公主，只是家母想安靜些過個生辰, 早便說了今日不宴外客，還請公主諒解?！?/br>
    這只增不少的客氣，讓梁姹笑意僵在臉上。

    一旁，全晁對蘇童使了個眼色，蘇童抿了抿嘴, 上前去輕聲勸道：“公主，莫要擾了二皇子殿下歇息?！?/br>
    梁姹不為所動，仍是直直地盯著康子晉，哀哀地喚道：“表兄…”

    見狀，全晁也上前一步，可剛叫了聲“公主殿下”，就被梁姹給瞪了。

    方才康子晉那幾句話，尤其是提到夫家的，對她來說不啻于誅心之言，又見自己說幾句話都輪番有人來阻止，更是氣得渾身打顫。

    可礙于康子晉在，她實在不好當(dāng)場發(fā)作，叫他瞧見自己失態(tài)的模樣，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康子晉趁機(jī)告辭離開。

    待人走出臨月院后，梁姹牙關(guān)緊扣，寒著聲叱道：“全公公雖是母后的心腹，可再是心腹，也不過賤奴之身罷了，幾時輪得到你來管本宮？”

    全晁顫都沒顫一下，雖揚起臉來賠笑，眼中卻無多少笑意：“二皇子殿下正在病中，皇后娘娘憂心不已，特派奴才前來侍候，奴才若有冒犯，還請公主殿下莫要動怒。公主此番出宮來此，想來也是記掛著二皇子殿下的病情，期他早日康復(fù)。您要再為了點小事傷身，可就太不值當(dāng)了?！?/br>
    梁姹氣得雙眼泛酸：“拒絕看診號脈，湯藥補(bǔ)物一概不進(jìn)，依本宮看來，本宮那好弟弟，得的可是心病呢，又豈是這些俗藥能治得好的？”

    她急促地振聲道：“反正也要納側(cè)妃了，不如把那彭慈月一道給納進(jìn)來，省得他再這樣病病歪歪，惹人煩心?！?/br>
    全晁的臉沉了下來，幾乎是一字一頓地說道：“公主殿下，還請慎言?！?/br>
    梁姹心尖猛地一縮，咈然不悅地瞇起眼來，死死逼視著全晁：“你這是在警告本宮？本宮哪句話說錯了？”

    她控制不住地陰陽怪氣起來，聲音也再度拔高了些：“全公公不是慣會在我母后跟前出些智招，怎地這回沒了聲響？前人早有言，心病還得心藥醫(yī)，若由本宮來說，要么，除了那彭慈月以絕后患，要么，讓致兒得償所愿。不過一女子罷了，指不定他真娶到了手，反而食之無味，過些日子膩了，他自然就轉(zhuǎn)性懂事了?！?/br>
    幾乎是同時，伴隨著急劇的咳嗽聲，與吱呀打開的門聲，梁致被攙著，出現(xiàn)在室外。

    向來溫和的郎君氣息急驟，咳得上氣不接下氣，目光卻澄定灼灼地盯著梁姹，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道：“阿姐，你這是…要、要讓我死！”

    “——阿姐、若敢動她，我…我定也不茍活于這世間！”

    梁姹一臉凜然，發(fā)著冷的口吻無情地戳人肺腑：“你瞧瞧你自己這幅不爭氣的樣子，你躺在榻上為離情別恨而苦，母后還四處為你謀劃，矮下身段去籠絡(luò)朝臣。父皇整日帶著那野種理政，那野種也慣會在父皇跟前討好賣乖的。你病成這樣，父皇也就過問了幾句作罷，可有親自來看你一眼？”

    “公主殿下！”

    全晁聲色俱厲：“您是來探看二皇子殿下的，為何口出惡言？二皇子殿下若被激出個什么好歹來，可又是殿下您樂意窺見的？”

    梁姹見胞弟咳得滿臉脹紅，氣怎么也順不過來的樣子，心下不由升起絲懊惱的悔意來。

    她方才實在是氣得狠了，除了康子晉的緣故外，再有，就是見了全晁這個與自己有宿仇的。

    畢竟當(dāng)初慫恿母后把她嫁去周府沖喜，這閹奴功不可沒。

    到底還是自己的親弟弟，梁姹澄心定慮了一會，沒再繼續(xù)言語相刺，眸子怨毒地剜了眼全晁后，便去了找周如清。

    內(nèi)室中，周如清正單手支頤歪在軟榻上，慢慢悠悠地吃著丫鬟剝好的葡萄。

    還未入冬，這室內(nèi)就燒起了地龍，暖洋洋的，令人四肢百骸都充融著懶意。

    而周如清那幅愜意閑適的模樣，在梁姹看來，就是比宮中受寵的妃嬪，也差不了多少。

    而這院里，從外間的牌匾到房內(nèi)的陳設(shè)，各處皆與臨月院大相徑庭。

    一處窮奢極麗，一處清幽雅致，兩廂一對比，那份顯而易見的不搭調(diào)，就如同這華府里的男女主人。

    單從外表來論，怎么看，二人也不像是一對恩愛伉儷，就連她那對貌合神離的父皇母后都比不上。

    梁姹站定，臉繃得像鼓皮一般：“弟妹好生會享受?！?/br>
    周如清被這道突如其來的聲音給嚇了一跳，翻身見是梁姹，臉上不以為意起來，緩緩伸出手去被丫鬟攙起，才輕慢地打了個招呼：“阿姐來了?！?/br>
    梁姹的臉頓時黑了，指責(zé)道：“致兒病重，你不去侍疾，反倒在這悠哉過活，弟妹便是這般為人妻婦的么？”

    周如清拿起帕子拭了拭嘴，悠悠答道：“夫君連院子都不給我進(jìn)，我能有什么法子？硬闖的話，還要說我擾了他養(yǎng)病。”

    見周如清對胞弟病情這般漠不關(guān)心，梁姹眉心收得緊緊的，兩條秀眉都要連成一道了。

    她聲中薄怒隱隱：“那你也不該就這樣放任不管，去膳廚幫著盯藥，總也是盡過心。”

    周如清聽了，臉上也滲出怨氣來：“再盡心又有什么用？我自嫁給殿下以來，便受他輕視與冷落，在殿下眼里，恐怕我連敝屣都不如，何必去他跟前找不自在?！?/br>
    說著，她尖窄的下巴又抬高了些，傲然道：“阿姐別打量我癡傻，我可是聽說，母后在給夫君物色側(cè)妃人選。我才與夫君成婚多久？這便要讓他納側(cè)妃，豈不是再讓我被人恥笑?！?/br>
    “致兒貴為皇子，那側(cè)妃早晚要納，便是和正妃一道迎娶，也不是沒有先例的，你這話便是無理取鬧了！”

    梁姹沉著嘴角，臉色極其難看：“籠絡(luò)不住夫君的心，終歸是你沒有本事罷了，又如何怨得了旁人？”

    周如清睜大眼，就差沒捶胸頓足了，她氣咻咻地反駁起來：“阿姐作甚要說這戳人心窩子的話？我雖為臣女，在家時，卻也是受爹娘萬般愛護(hù)的，到了皇家，反而倍受欺辱，早知如此，我當(dāng)初還不如隨便選個人家嫁了作罷。想當(dāng)初我仍在閣時，來府里提親的人，可也是險些將門檻都給被踏破了的?！?/br>
    周如清麻雀一般嘰嘰喳喳，說起這些，似是永無停休，多次打斷欲要張口的梁姹。

    她耿耿道：“阿姐站著說話不腰疼，說我籠絡(luò)不住夫君的心，殿下心里頭有人，我是怎么著也越不過她半分。當(dāng)初指婚時，母后是如何說的？她說殿下謙謙君子，是個識禮達(dá)義、知疼知熱的郎君，與我十分般配，我二人成婚后定會夫妻美滿?？沙苫轭^晚，他便讓我獨守空房，這偌大的皇子府里，哪一個不知我不得寵？還有我這院子，成婚至今，殿下也沒踏進(jìn)一步，活似我這院子里頭有惡犬咬人似的！”

    摸著染了蔻丹的指甲，周如清繼續(xù)不滿道：“只要彭慈月那賤婢還在都京城晃悠，夫君心里頭就總記掛著她。我的人早跟攆夫打聽過了，那日在含暉園，夫君可是碰見了那彭慈月，回來人就不見勁了，跟丟了魂似的，這樣的郎君，阿姐倒是教教我，如何去籠絡(luò)他？好過站在這，說些現(xiàn)成的風(fēng)涼話?！?/br>
    梁姹數(shù)度被搶白，簡直快要怒至無言。

    她眼里淬出寒冰來，扔下句“不可理喻”，便坐也未坐，就氣沖沖地出了這府邸。

    周如清連身相送都沒有，只用發(fā)飄的聲音追著她的腳跟說了句“阿姐慢走”。

    梁姹聽了，步履越發(fā)急驟。

    登了轎攆后，她目光沉沉，唇角如覆舟一般壓得極低。

    周如清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假使去向母后告狀哭訴，母后也只會叫她忍耐，讓她不要與周如清一般見識。

    更別提致兒那處，今日全晁若把她說的話，及致兒的反應(yīng)告知了母后，辟頭而來的，便是一通凌厲的指責(zé)。

    她也知母后不易。

    拋開后宮那些邀寵的賤婢不說，單那野種就是個扎眼的。

    那野種得了父皇的寵，時不時就要去長春宮，在母后跟前晃，既做足了孝子的面，得了好名聲，又能在母后心上扎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