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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辦公樓,一陣?yán)滹L(fēng)撲在臉上,天被一層厚厚的藍(lán)灰色蒙住,看著像要下雨,蓮舟只好取消乘地鐵的計劃改乘出租車。上個月的jian殺案子給蓮舟留下了心理陰影,偏偏李復(fù)青選的餐廳是一家位置偏僻的私房菜館,出了地鐵站還要走上兩公里才能到。這一帶的出租車很多,蓮舟特意讓了幾個乘客,挑了個司機面善的車子坐。司機是個話癆,一路上罵交通、罵行人、罵新聞里的變態(tài),蓮舟緊挨著右側(cè)車門,從后視鏡觀察司機的表情神態(tài),她問他:“師傅,你認(rèn)識一個姓劉的師傅嗎?他也是你們公司的?!彼緳C干笑兩聲,說:“的士公司不像你們白領(lǐng)的辦公室啊,開的士的人這么多,姓劉的多了,我認(rèn)識的就有八個……六七個吧?!鄙徶鄣溃骸坝幸淮挝易能?,把手機忘在車上,他還特地給我送過來,長得挺有特色的,短眉毛,短眼睛,短鼻子,很愛吃檳榔。”司機腦海里有了一個模糊的影像,他噘著嘴超了個車,才說:“你那手機不值錢吧?呵呵?!鄙徶蹖@戲謔的表情來了興趣:“不會吧,你還真認(rèn)識他?”司機說:“跟他打過一次牌,牌品不好,看來人品還可以嘛。” 餐廳在二樓,只有步梯上樓,走廊空蕩蕩的,沒有窗,長得令人窒息,蓮舟向著盡頭那個發(fā)藍(lán)光的招牌快步前進(jìn),她不由得覺得自己像一只罩子里的飛蛾,在燈泡四周絕望地?fù)淅?、撞擊。餐廳有淡淡的百合香,散座區(qū)只有李復(fù)青一個客人,他坐在一個靠窗的位子,蓮舟從容走過去坐下。桌子正中擺著三只高低不一的透明玻璃燭杯,里面燒著白蠟燭,蓮舟這一側(cè)放著一束暗紅玫瑰,大約有十朵,蓮舟忍不住開了個無趣的玩笑:“祭祀嗎?供品呢?”李復(fù)青被她逗笑了,蓮舟壓住了笑容,只留下臉頰兩片淺淺的紅。 柜臺圍著幾個服務(wù)員,看蓮舟來了,他們一邊吩咐廚房,一邊上了兩個冷菜,一道是片鴨胗拌著蛙卵狀的粘稠黃色顆粒,那顆粒大約是百香果瓤;一道是茉莉花清拌黃瓜,盤子用幾片玉蘭花疊成鱗狀點綴,模樣好看,蓮舟夾了一塊黃瓜嘗,心想這做法太矯情,還是大蒜陳醋小米辣來得更痛快。 李復(fù)青雙肘撐成一個三角形,他眼睛帶笑,圍了一圈青須的下巴磕在這個三角形的頂點:“想我了?” 蓮舟仿佛沒聽見,跳過了他的話題:“想問你幾件事,第一,你和周予是什么關(guān)系?那天你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我家?” 李復(fù)青臉上浮起玩味的笑:“我的小羊羔終于鼓起勇氣面對這個世界了?!彼咽稚爝^來想抓住蓮舟的手,蓮舟躲開了,他接著說:“我想找的是你樓上的那個小胖子,我是他的朋友?!?/br> “什么樣的朋友會在凌晨兩點男扮女裝帶著殺人工具來找你玩?”蓮舟目光如炬,雙肩微顫,她還不能適應(yīng)這種故作強勢的狀態(tài)。樓上的阿憲對蓮舟來說已經(jīng)不能叫“小胖子”了,聽菲菲媽說他有一百八十一斤,阿憲今年三十二歲,一直單身,也沒有工作,和父母住在一起,拿父母的錢打游戲賞主播,家里時常鬧得雞飛狗跳,小區(qū)里家長教育孩子都要帶一把阿憲的名字。 李復(fù)青臉上始終帶著笑:“孩子不懂事,他爸媽需要我給他做心理輔導(dǎo)?!?/br> 蓮舟的鬢角出了汗,她吞了一大口酒,繼續(xù)說:“蓮浣車禍不是意外,對嗎?” 李復(fù)青說:“你想知道什么?” 服務(wù)員上菜了,兩人不再說話,蓮舟開始動筷吃菜,她臉上風(fēng)平浪靜,心海已經(jīng)翻起了滔天巨浪。蓮舟搜索過菲菲媽提到的安樂小區(qū)兇殺案的資訊,網(wǎng)上有自稱熟人的人爆料說死者幾年前做小三,曾經(jīng)逼得原配帶著三歲的孩子跳樓自殺。從主流的善惡觀出發(fā),安樂小區(qū)的女人、阿憲、蓮浣、柯基的父親都是“惡人”,蓮舟懷疑李復(fù)青自認(rèn)為是一個俠客、審判者、狹義上的正義使者。 吃到七分飽時,蓮舟把手伸進(jìn)提包里,在這最后一刻蓮舟猶豫了,她站在一條細(xì)如發(fā)絲的分界線上,雖然這條線已經(jīng)細(xì)到幾乎看不清,但始終是一條真實存在的線,她的手指在散粉盒上停留片刻,向上滑,最終取出了筆記本,遞給李復(fù)青。筆記本上收集了關(guān)于jian殺案的信息,包括蓮舟懷疑的車牌號和那個司機的相貌特征。李復(fù)青很快看完了,他合上本子,濕潤眼里映著一點晃動的燭光,直勾勾地盯著蓮舟:“你討厭這個人?” 蓮舟脫口而出:“這和討厭沒有關(guān)系……” “是嗎?”李復(fù)青生硬地切斷了她的話,他雙手握拳,俯身伏案,輕咬著牙,語速突然加快,“那你想做什么?和我展開討論,批判他唾罵他給警察打電話?還是做正義的使者,把他抓出來,審判他折磨他處決他?” 蓮舟的嘴張了張,始終說不出話,她的目光在空中游離良久,好像想要抓住什么東西,最后她抓住了,把目光收回來,有氣無力地說:“對,我討厭他。” 李復(fù)青卻又笑了,他仍舊雙目含淚:“代表月亮消滅他?!?/br> 善惡行為的分類幾乎所有人都知道,它們可以清清楚楚被列出來,寫在兩張紙上以供參考,但人心只有一張紙,上面重重疊疊反反復(fù)復(fù)寫滿了字,早已辨不清善惡,可見善惡本來沒有灰色地帶,只是人有灰色人種。蓮舟是紅旗下長大的孩子,從讀著思想品德的課本和三字經(jīng)、弟子規(guī),她無論如何不能接受自己對一個人的生死輕易做出“殺”或“不殺”的判斷,但她確實是討厭那個人的,她想要讓他付出沉重的代價,那種強烈的渴望像滲入靈魂的鴉片,揮之不去、癮時難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