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雙鼓出的眼睛里滿是困惑，它吃了無數(shù)的人腦，也曾畏懼死在強大的妖魔手中。卻從沒想過，自己會被食物殺死。

    人，難道不是食物而已嗎？

    左玟緩緩收回劍，看著敖因滑落下去?；疑难┗ㄅc血跡交融，冷凍下血液的熱度，一如那逐漸消失的生機。

    食人者，死于人手。天理因果，循環(huán)有報。

    一時間，城墻上仿佛陷入寂靜。所有將士都目瞪口呆地注視著這個纖細瘦弱的文官，一劍斬妖。

    說好的百無一用是書生。這樣的，也叫文官嗎？

    “左，同知？”

    “狀元郎？”

    “是武狀元吧……”

    種種驚疑之聲傳入左玟耳中，她嘴角微抽，環(huán)視一圈。因為剛剛斬殺妖魔，心情好了一些。遂正兒八經(jīng)來了一句，“斬妖除魔是文官的基本技能，難道你們不知道嗎？我才為官一載，是文官里最差的了?！?/br>
    眾將：……

    我們信你個錘子！

    其后，度朔低頭看看依然被左玟拉住的手臂，又抬起頭，望著火光映照下那桃花似的美人，眼中怨憎的寒冰仿佛被什么融化了些。

    屬于郁荼的簡短的記憶不受控地涌現(xiàn)出來。千百萬年，他終于得知，原來被人維護珍視的感覺，是這么美妙。

    并不知曉度朔的心理變化，與將士們緩和了一句氣氛，左玟的神情又重新嚴(yán)肅起來。

    她轉(zhuǎn)頭看向度朔，松開手，語聲還算溫和，“你沒事吧？剛剛那個傲因有傷到了你嗎？”

    度朔搖了搖頭，只覺得手臂上還留有余溫，讓他心中空落得很。

    他總是這樣沉默，愈是熟悉，越是不肯說出自己的想法。反倒不如一開始救他時滿懷怨恨嘲諷說的話多。

    情勢危急，左玟也不打算多問。輕嘆一口氣，她道是，“我們不能在同行，你留在沅安城太靠近東海，恐怕不安全。若是還有余力，就盡量去遠一些的地方吧。”

    “你要，去哪兒？”

    一句話問出，度朔仿佛想到什么，抓住左玟。嘶啞的語聲中有著些許焦急。

    “你不能去。傲因只是里面最孱弱的妖魔，你……”

    “度朔?！弊箸浯驍嗔怂?，搖了搖頭。

    將那虛化的漆黑手臂拉開，左玟后退一步，語聲平靜而堅定。

    “我與你不同。這個世界給了我很多，我必須得去。”

    她沒有再看度朔，目光與燕老將軍對視片刻，見對方默然低下頭。方對敖丁道，“琉璃舟給我?！?/br>
    敖丁笑了兩聲，隱下一抹憂慮，張狂道，“給你干嘛？本太子自然是要跟貴人一起去的。什么孽龍出世，都不是本太子的一合之?dāng)?！?/br>
    他應(yīng)是為了東海龍宮。聽了傲因的話，如何能不擔(dān)憂呢？

    左玟理解地點點頭，對眾人拱手告別以后，沒有道別，沒有留下只言片語，便下了城樓，與敖丁一起離去。

    火把的光亮照不了太遠，不多時，左玟的身影就徹底消失在雪夜之中。

    一團朦朧的黑影立于城頭，迎著風(fēng)雪，無邊蕭索。

    黑影驀然發(fā)出一聲不知是譏諷，還是怨憤的冷嗤。

    “你眼里只看得見她，但她何曾留戀過你？廢物！真是個廢物！”

    如此謾罵了幾句，他轉(zhuǎn)身飛向西方。黑霧融入于雪夜。

    不知去了多遠，黑霧陡然停滯在空中。

    又是許久，才調(diào)轉(zhuǎn)過身，往東方而去。

    城門樓下，尤有將士在守候。

    這一夜格外的長，從前半夜落到次日白天，也沒有要放晴或天亮的跡象。

    漫漫長夜，不知何時才會結(jié)束。但不止一人相信，曙光終會到來。

    第118章 百鬼夜行

    在靠近東海海岸某處的小村子里，一年輕道士剛從一只邪魔手中奪走一個孩童。

    這小道士是下清宮的弟子。跟著師父來的東海。只因修為不夠，他師父不讓他前往度朔山，只叫他留在岸上，保護百姓。

    被年輕道士搶走了孩童，那邪魔并不在乎到口的食物，反而是桀桀笑著，直接襲向了小道士。

    “不要急，你們一個都逃不了……”

    這些邪魔都是從度朔山逃出來的，仗著體型小，法力弱些，才沒有被抵擋大魔的神荼郁壘攔住。

    然而度朔山的小邪魔放到外面來也足夠強大，絕非這些道行淺的小道士能夠匹敵的。

    不過片刻，那小道士便撐不住了。

    正以為要命喪邪魔之手時，竟有一青一白兩名女子跳了出來，穿白衣的拖住了邪魔，穿青衣的拉著他逃離。

    小道士看向救自己的青衣女子，見她模樣嫵媚動人，卻是妖氣外放。臉頰側(cè)面還能看到片片蛇鱗，一條青色蛇尾取代了雙足，游走得飛快。

    他一時大驚，“你，你是蛇妖？”

    青衣的蛇妖扔開了他，沒好氣地道，“蛇妖怎么了？蛇妖就不能救人斬魔了？合著這世間只有你們?nèi)肆?？我們妖精就不用修行，不用吃飯呼吸了？我好心救你，還救出嫌棄啦！”

    他才說了一句，對方已經(jīng)一串話壓了過來。

    小道士漲紅了臉，訥訥道歉，“對，對不起。我沒有嫌棄的意思……”

    就算有，現(xiàn)在也不敢說了。

    此時，那手持寶劍與邪魔纏斗的白衣女子喊，“小青，別吵了，快來幫我。咱們還要趕去度朔山呢?！?/br>
    “知道了jiejie?！?/br>
    小青又狠狠瞪了眼小道士，一邊說“道士和尚一樣討厭，還是左相公好”，一邊飛身前去幫助jiejie。

    小道士便在一旁看著那兩只往昔看不起的妖類殺了妖魔，渡海而去。

    望著那一青一白的倩影，心中的某些觀念正在悄然轉(zhuǎn)變。

    ——

    泉州內(nèi)城——

    住在左玟泉州城的家宅同街街尾的王娘子，在左玟辦起紡織廠以后就去了紡織廠做工。因為做活兒精細麻利，加上人品也是左玟信得過的鄰居，在紡織廠也成了個小管事。要說多么富貴沒有，養(yǎng)活自己跟兒子卻是沒有問題的。

    這一夜，她仍舊是忙碌了一天，早早回家休息。卻不知為何，睡得格外不安穩(wěn)，仿佛要發(fā)生什么事一樣。

    快到往常起床的時辰了，外面的天還沒有半點要亮的跡象。正要起身，便聽得外面早起的喊，“下雪了——好大的雪——”

    又有人驚詫，“怎么是灰色的雪？”

    灰色的雪？王娘子披上外衣，推開窗。

    呼嘯的寒風(fēng)送入灰茫茫的雪花，一片片入鵝毛，卻是灰暗發(fā)黑的顏色。

    “這……”從未見過這種情況的王娘子心中生出些慌亂。猶豫片刻，她還是穿好了冬衣，叫醒兒子讓他不要錯過上學(xué)的時辰，便先一步出門到紡織廠上工。

    雪已經(jīng)落了一地。迎著灰蒙蒙的大風(fēng)雪，有不少必須早起掙錢養(yǎng)家的人還是提著燈籠走上了街。

    街上的行人都在談?wù)撨@場詭異的灰色大雪和亮不起來的天。

    “你們說，這會不會是有妖怪??！”

    “我倒覺得跟倭寇有關(guān)，咱們這兒哪里有過這些，說不定就是倭寇帶來的什么臟東西……”

    “對對對，倭寇來了以后就沒有好事?！?/br>
    “可得去寺里請個平安符……”

    密集的人群，交談的話語，還有燈籠的火光讓王娘子心中的慌亂稍稍減緩。等快到紡織廠，遇到其他女工以后，大家匯集說起話來，就更放松了許多。

    眼看著紡織廠就在前面，王娘子忽然聽到一陣陣聲嘶力竭的驚呼。

    “救命啊——別吃我……別吃我——”

    還沒來得及疑惑這聲音都是從哪兒來，一股血腥之氣撲面襲來，濃郁得令人作嘔。

    “哈哈哈血食——”

    那聲音，王娘子沒有功夫再去評判那聲音的語氣有多么駭人充滿著餓狼一般的渴望，因為那聲音的主人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了她們這些女工的面前。

    那是一個籠罩在血霧里的人影，他或許不該稱之為人，只保持了基本的人的外形。光裸的身體上布滿血色的、坑坑洼洼的咬痕，有密密麻麻的蛆蟲在傷口中蠕動。他的嘴是裂開的，足足占了半張臉，牙像鋸齒一樣尖銳。長長的舌頭垂了出來，滴落粘稠腥臭的血水。

    “女人的血rou，好多女人——”

    眼看著惡靈撲來，女工們尖叫著想要逃走。

    王娘子本也是要跑的，卻不小心看見了同為女工的一個年輕小姑娘嚇得癱坐在地，惡靈的手已經(jīng)快要掐住她的脖頸。

    “不要……嗚嗚嗚別，別吃我……”在小女工的哭聲下，那惡靈不慌不忙，像是故意恐嚇?biāo)话悖怕怂俣取?/br>
    不知腦中閃過了什么想法，或者什么想法也沒有。本能地善念促使她沖過去，推開了那小姑娘。

    “快跑！”

    “桀桀，血食，你以為你們能逃得掉嗎？”

    惡靈腥臭的氣息貼上了她的后腦，貼的那么近。她覺得自己就要死了，有一些懊悔，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家里還沒長大的孩子。

    正是萬念俱灰之際，一條白綾破空而來，纏在王娘子的腰上，將她整個人帶著飛了出去。逃脫了惡靈的魔掌。

    “你沒事吧？”

    那語聲關(guān)切熟悉，王娘子驚魂未定地沿著白綾看去，下一刻便震驚地瞪大了眼。

    “小倩姑娘？”

    “嗯。”小倩見她無事，便放開了王娘子，白練飛出，又救下一個被其他惡靈追趕的無辜人。

    兩個先后被奪走了血食的惡靈憤怒地望向小倩，又先后發(fā)出驚詫之聲。

    “也是鬼？”

    “修成了功德實體的女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