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檔頭戲樓聚首新舉子粉墨登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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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月上頭,雖是開了春,但京城里依然春寒料峭。這傍晚時分,竟然飄了點零星小雪。 李瑞霄的轎子落在東四牌樓南邊本司胡同東花廳一棟戲樓子前。四周街坊高矮錯落、住家叁教九流,胡同西頭乃教坊司所在之處,青樓楚館、暗娼私寮;東頭是戲樓并清吟小班,左右不過是眠花宿柳、千金買笑的風月之地,不是什么顯貴去處。 待轎子落穩(wěn),順安打簾子躬身道:“督公,到了?!?/br> 戲樓早早地便點上羊角珠燈,陸續(xù)有客進出,人比往常還要多些。李瑞霄穿件披風便服,戴素黑大帽,腰牌手爐一應(yīng)皆無,只做尋常打扮。走到樓上,確早已有人候著了,飛魚賜服,腰懸繡春刀,正是十四所錦衣衛(wèi)千戶狄應(yīng)奎。 “督公!”見到來人,狄應(yīng)奎躬身抱拳道。 李瑞霄淡淡應(yīng)了聲:“狄大人。”便徑自走到左下首的位子上坐了。面前四方小幾擺齊了攢盒細果、茶酒點心等物,東廠的和錦衣衛(wèi)番子林林總總十來個侍立一旁。臺上的旦角正開嗓唱將起來。 戲唱到一半,樓下正喝彩。忽然聽得外頭軍士喝道,身著曳撒的內(nèi)相魚貫而入,擁簇著個醬色曳撒、頭戴黑烏紗的人來。樓下眾看客心里不由地吃了一驚,皆道這官好大派頭,待偷偷打量一番,心下便了然來人身份,。雖然暗地里戰(zhàn)戰(zhàn)兢兢,又有不屑和厭惡。但天子腳下、北京城里,隨便踩了誰人的腳,便可能踩著個有官身的,百姓也都見慣了大場面。再不濟,那人天大的權(quán)勢,不也一樣來看戲么。故而也未引起多大波瀾,撇撇嘴便又都轉(zhuǎn)頭看戲了。 走到樓上,李、狄二人皆起身行禮,恭恭敬敬道:“趙掌??!”趙得祥腆著肚子,邁四方步,被眾人攙扶請到主座??纯醋笥?,趙得祥笑得黑胖無須的面上浮腫的眼泡瞇成一條縫,親親熱熱地說:“瑞霄、應(yīng)奎都在啊?!甭曇艏饧?,不似人聲,聽得人耳后發(fā)麻。 因是熟客,樓下唱小旦的茹迎兒便來作陪。這小旦仍做女裝打扮,往趙得祥懷里一膩,粉面含嬌。趙得祥攬過他肩膀道:“怎的不唱了?”茹迎兒笑嘻嘻道:“豈敢怠慢了貴客!” 樓下便換戲來演,演的正是《抱妝盒》,茹迎兒知道趙得祥素來專喜歡那些熱鬧喜慶的戲,不耐煩聽這凄凄切切的,便要叫人再換一出《琵琶記》。還未來得及吩咐下去,眾人只見臺上正旦輕移蓮步、款促裙擺、纖腰裊裊,身段竟比之茹迎兒有過而無不及。甫一開嗓,聲音醇厚流麗又不失圓潤清脆,搏得滿堂喝彩,銅板碎銀雨點似的嘩啦啦往臺上落。 趙得祥攔住茹迎兒的腰,奇道:“好嗓子!怎么是個生面孔?”茹迎兒嗔道:“大人日理萬機,怎么會曉得我們這小地方的事兒!這位可不是一般人!”東廠和錦衣衛(wèi)皆以洞察百事著稱,聽了這話,在座的大多面色都有些不虞。 茹迎兒知道自已惹了禍,一下子嚇白了臉,急急地說:“他姓陸,名叫海辰。是今年才上京來應(yīng)試的舉人老爺,有錢人家的子弟,這些日子總來這里票戲。人家唱得好,捧場的人也多。只是跟俺們戲子不是一道兒的,衣裳包袱、胭脂水粉全要自己帶來。誰敢說他的閑話!”眾人聽罷,好奇更盛,卻也只得隨趙得祥耐著性子細細看著臺上。 一曲唱畢,早在后臺等候的東廠番子來報,說陸舉人道自己衣妝未卸,不好面見諸位大人。狄應(yīng)奎怒道:“他個小小的舉人,好大的臉子,敢叫我們掌印好等!”李瑞霄執(zhí)起茶盞呷了口,慢條斯理兒開口道:“狄大人息怒”,眼睛瞟一下身后,“順安兒,多帶幾個人下去請,橫豎說我們不怪罪就是了?!?/br> 不多時,只見一位年輕后生上來,正是陸海辰。他被一群兇神惡煞的錦衣衛(wèi)擁著,只差把刀架在脖子上。這陸海辰倒也似不怕,閑庭信步般走來,施施然磕頭見禮,聲音柔和宛轉(zhuǎn),規(guī)矩一絲不錯。待他起身,眾人心里不禁都暗暗喝彩。 只見他一身文士打扮,玄色直裰,系寶藍絲絳,腰懸黑地泥金折扇、鏤金香球。蜂腰猿背,氣韻合度。頭發(fā)未冠好,將將兒拿繩子束了,烏壓壓披散在耳際。面上濃妝未卸,一張臉兒搽地白白的,揉著紅殷殷的胭脂,水鬢描地長長的,顯得面若桃花、朱唇一點。一雙眼睛更是眼波流轉(zhuǎn)、顧盼生輝,眉眼含笑,是個風流樣貌。端看他戲妝臉孔,瞧不出是個男子,竟是個男兒漢里的女嬌娥,女兒叢里的假英雄?;腥籼焐挠任?。 趙得祥看得直勾勾的,眼里簡直快要冒火,忙道:“瑞霄,賞!” 李瑞霄親自從袖里拿出錢袋,走到陸海辰面前。陸海辰跪下,伸出一雙潔白細膩的小手來。李瑞霄彎下腰,贊道:“陸舉人好唱功、好容色!”他聲音也是細的,雌雄莫辨,聽來讓人覺得譏諷,又不知真假。 將錢袋沉甸甸往陸海辰手里一擱,鼻尖聞到一股子暖香,居然是熏的玉華香,李瑞霄笑了一笑,道:“陸舉人是個雅人。咱家窮內(nèi)相沒甚么資財,陸舉人別嫌?!?/br> 這話自然當不得真,尤其當它出自本朝的權(quán)閹之口。若是旁的,聽了只怕要嚇得癱軟在地,以為自己惹惱了大名鼎鼎的東廠提督。這陸海辰卻似不識李瑞霄身份,只是連連擺手稱不敢,笑吟吟地接了賞,沖趙得祥磕頭。 趙得祥將陸海辰請到席上,仔細詢問了一番,再叁約了下次聽戲的時間,才戀戀不舍地收拾儀仗,浩浩蕩蕩地走了。 等到李瑞霄起轎回府的時候,天已經(jīng)透黑,路邊不斷有商戶掌燈相送。人定犬歇,四下寂靜,順安走在轎旁,突然“嗤”了一聲道:“干爹,那陸舉人可真是……” 轎里有模糊的低笑傳來,只聽得里頭懶洋洋地說 :“那么多馬上要殿試的舉子見天兒地往他趙得祥府里投名帖,你見有用嗎?”稍頓了一頓,又道:“這是個聰明的,知道什么叫劍走偏鋒?!?/br> 轎子里靜了一陣,順安聽見里面又輕飄飄傳來一句:“順安兒,去查查那陸海辰的底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