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開封府兩月有余，蝗災(zāi)已經(jīng)基本平息?；实巯略t封賞，陸海辰、喬子清等不日就要啟程回京。

    喬子清記掛著此番錯(cuò)過了葉法蓮生日，便想到汴河大街上轉(zhuǎn)轉(zhuǎn)，帶些土產(chǎn)回去。

    大災(zāi)過后，這大宋舊都雖然不復(fù)往日繁華，卻也有七八分熱鬧。沿街商鋪林立，販夫走卒絡(luò)繹不絕，叫賣之聲不絕于耳。市井小民，命如螻蟻、靠天吃飯，庸庸碌碌、蠅營狗茍；朝堂大內(nèi)波云詭譎，與其何干；天災(zāi)人禍王朝更迭，無能為力。左右不過是討口飯吃，過生活而已。

    喬子清喬裝走在街上，短褐穿結(jié)、足蹬麻履、頭戴粗布方巾，一路上毫不起眼、無人側(cè)目。眼看百姓安居樂業(yè)，喬子清心里高興，喜氣洋洋的，臉上常掛的那種笑又回來了。

    這開封、洛陽兩地，自古便是文人雅士的聚集之處。一路看過去，喬子清只覺得那古玩字畫也好，綾羅汴繡也精，山菌藥材也地道，扁擔(dān)挑著的杏仁茶再沒這樣香甜的了。一時(shí)間舉棋不定，手上包袱拎了不少，恨不得樣樣都要買一些帶走。

    李瑞霄瞧見她的時(shí)候，喬子清正立在賣泥泥狗子1的攤兒前仔細(xì)端詳。

    李瑞霄見那泥泥狗子形態(tài)古拙、色彩斑斕，捏的是些鳥獸魚蟲，就抓起一個(gè)兩頭的怪獸來瞧。  “你竟喜歡這些小孩子玩意兒？”喬子清興興頭頭的，對他陰陽怪氣的口吻氣也氣不起來，只解釋道：“我買給葉先生家的公子。”

    李瑞霄“哦”了一聲，沒多說什么，只跟她并排走著。看她包袱沉重，李瑞霄便要幫忙，喬子清擺手笑道：“豈敢豈敢?！?/br>
    喬子清心思活泛，步子輕盈跳脫，半大孩子似的。李瑞霄跟在她后頭，轉(zhuǎn)念一想，喬子清年少科考任官，跟自己相比可不就是半大孩子，還活潑得很。

    喬子清見前頭一群還沒留頭的稚童圍著個(gè)貨郎，便湊過去瞧。只見貨郎的竹籃子里頭一串串竹簽穿的山里紅、白海棠并麻山藥、核桃仁等物，亮晶晶紅艷艷令人垂涎。

    “糖球2！”喬子清叫道。李瑞霄見她喜歡，便拿出銅板買了一串給她，“只怕比不上京城信遠(yuǎn)齋的好吃?！?/br>
    喬子清接過，便打趣了一句：“督公竟愛吃這小孩子玩意兒？”

    李瑞霄面露鄙夷，睨著她。

    出于某種非常隱秘而羞恥的愿望，李瑞霄十分希望她能吮那糖球一口，或者伸出舌頭舔一下。

    但是沒有。喬子清將那串糖球左看右看，就是不動嘴。末了，說：“我?guī)Щ厝ソo小立子吃。”

    李瑞霄嗤道：“你倒是對那小子愛護(hù)得緊！”

    誰料喬子清神色一黯，“兒時(shí)，我爹……爹爹娘親，不讓我吃這些個(gè)市井之物。那時(shí)候饞得不行，長大竟然也就不想了。”說罷又是展顏一笑，“想來這糖球是極甜的，小孩子家都嗜甜?！?/br>
    “你爹娘如何去世的？”

    喬子清不妨他突然來了這么一句，顯然惱了，悶頭朝前走著，聲音含怒：“督公何出此言！”

    “本督想起十四年前的一樁舊事?！币膊淮磻?yīng)，李瑞霄自顧自道，“當(dāng)年今上因左相宋頗專擅，廢中書省。禮部左侍郎來京到任不久，就被認(rèn)定是宋頗黨羽。按謀逆大罪，株連九族。男子斬首示眾，女眷充沒教坊司為奴。至今仍為懸案?！?/br>
    “若本督?jīng)]記錯(cuò)的話，那禮部左侍郎大人，姓喬名錚，其夫人母族姓陸，育有叁子一女?！?/br>
    “那小女兒，叫做喬元娘。五六歲年紀(jì)，進(jìn)教坊司沒入樂籍，專習(xí)樂舞戲曲，不過叁年便暴斃而亡?！?/br>
    這李瑞霄一字一句，宛若扎在喬子清心上一般兒，翻絞得她大汗淋漓、血rou模糊。腦袋里嗡嗡作響，李瑞霄后頭說了些什么，她也全然聽不清了。

    那糖球，被這熱烘烘的日頭烤著，化得一塌糊涂，糖稀滴到喬子清指尖，黏糊糊的。喬子清手上無力，抓也抓不住那根細(xì)細(xì)的竹簽子，糖球滾落到地上，沾了一層土。

    “可……可惜了。”喬子清的臉，紙糊也似的白。強(qiáng)笑道：“督公與下官說這些是何意？”

    李瑞霄假裝自己沒瞧見喬子清的神情，坦然道：“出京前不久，本督潛入趙得祥府邸，拿到了當(dāng)年的卷宗。喬錚上疏，是彈劾趙得祥挪用西北抗金元余部的軍費(fèi)私造府邸。喬家覆滅，也全因趙得祥構(gòu)陷。”

    喬子清希望此時(shí)天上有濃云，打些大雷、打些閃，最好下讓人來不及躲的瓢潑大雨。她沒帶傘，李瑞霄也沒有。

    這樣她就能痛痛快快地放聲哭一場。但這夏日的晌午頭，太陽明晃晃的，天空一碧如洗、萬里無云，連只飛鳥也無，只能聽見此起彼伏的聒噪蟬聲。

    她梗著喉嚨道：“督公的傷，便是那時(shí)候……”

    李瑞霄沒說什么，算是默認(rèn)，“趙得祥為人多疑，下頭的人去了，就算是找得到鑰匙，多半也找不到庫房，更不可能活著帶東西回來?！?/br>
    好罷、好罷，就當(dāng)是這天氣太熱了，有汗流到她眼睛里，蝕得她眼睛疼。

    喬子清對著李瑞霄一揖到底，“督公有何吩咐，下官萬死不辭！”

    李瑞霄看著喬子清，臉上說不清是失望還是欣喜。他微微搖了搖頭，動作可能很小，因?yàn)樵趩套忧蹇磥?，他是直直地受了這一禮。

    從下晌到晚上，喬子清悶在自己的廂房，毫無動靜。送飯的使女小廝兒也不給開門。仿佛上午逛得太累，睡過去了。

    夜深人靜時(shí)候，開封府衙處處落鎖，侍衛(wèi)巡夜、更夫打更。

    一個(gè)身影從廂房里閃出來，走到府衙后花園小山丘上。

    沒有冥紙、沒有茶酒、沒有供果。人影面北跪在怪石嶙峋、崎嶇不平的地上。借著晦暗不明的月色，拿出一個(gè)茶碗，自己喝了一口，向天地敬了一敬，然后盡數(shù)傾倒在面前。

    “爹爹！爹爹！爹爹！”

    雛鶯泣血、泣不成聲。道者悲憤，聞?wù)邆摹?/br>
    李瑞霄走過去的時(shí)候，地上只剩下一個(gè)打得稀碎的茶碗。地上的草葉濕濕的，并沒有酒氣，是清水。

    1.泥泥狗是淮陽太昊陵一種泥玩具，造型奇特多為神話獸物形象

    2.糖球即為糖葫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