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來便瘦，經(jīng)此五日夜顛簸，鐵打的身子也受不住，想想這還是人工開鑿的江河，若是被扔去海上，怕是真要去掉半條命了。

    月娘便是去了半條命，她食不下咽，后面幾日只靠清水過活，我?guī)状闻滤静幌氯ィ迷诮咸鞖膺m宜，清風(fēng)拂面，月娘后來強(qiáng)撐著到甲板上一觀，竟似回光返照般連連驚呼，“到了到了，這便是我祖籍的故鄉(xiāng)啊?！?/br>
    我哽咽到幾乎失去控制，月娘，你可知道，這也是我的故鄉(xiāng)啊。

    最后一日的傍晚時分，渡船降下船帆，收攏擺槳，船夫第一個游上岸去，將幾個巨型船錨拋向岸邊碼頭，之前一直靜悄悄幾乎于后幾日呈瀕死狀態(tài)的巨船，突然從每個船艙里涌出無數(shù)的乘客，老弱婦儒，多到我眼花繚亂。

    我扶著月娘，背著兩個小小包裹，我們已近六日沒有洗澡，又因多日沒有下船，兩只腳已經(jīng)腫脹不堪，踏上陸地的那一刻，幾乎像是踏在了棉花堆上。

    我卻還得強(qiáng)打精神，因?yàn)樵履锸莸貌怀闪巳诵?，兩只腳板散出腐朽味道，怕是外邊的皮rou，都有些爛了。

    我嘆口氣，之前便知曉我選得這條逃亡之路困難重重，可即便做好了心理準(zhǔn)備，卻依然被虐得心神俱疲，奄奄一息。

    下得船來，我問月娘，“你可知道你家的宅子怎么走？”

    月娘點(diǎn)頭道，“在錢塘府的東頭，翠柳弄堂，腳程快得話，半個時辰便到?！?/br>
    我欣慰道：“如此甚好，月娘你這身子，回去怕是要將養(yǎng)幾日，才能恢復(fù)，你趕緊去找父母親大人，我們就此別過，后會有期。”

    我拱拱手，將月娘的包裹交給她，便要轉(zhuǎn)身離去。

    誰知月娘卻突然大力，急急拉住我的手臂，“暖暖，我們一路嘗盡磨難，好不容易到了地界，我怎能棄你于不顧，你莫要離開，快快隨我回府，住上幾日，找到了去處再做計較?！?/br>
    我去意已決，拱著手默默后退。

    月娘有些無措，陡然間又想起船上的照顧，當(dāng)下不顧周圍還有陸續(xù)下船的旅客，掀起裙子，便要下跪。

    我連連擺手，“月娘，你這是做什么？”

    月娘以衣袖拭淚，“meimei孤身一人，何去何從，jiejie若是這點(diǎn)都不能為meimei分擔(dān)，還有何臉面受meimei一路上的多番看顧呢。”

    我再推辭不得，“如此，那便叨擾了?！?/br>
    說完接過月娘手上的包裹，掛上自己肩頭，又去挽月娘的手臂，與她一起往翠柳弄堂方向走去。

    月娘娘家姓張，算是江南的大姓，錢塘府里建有張姓的祠堂，月娘的族人極多，我們走了不過一炷香的功夫，便遇見了月娘一個遠(yuǎn)房的堂叔。

    這堂叔也在北京城里做過幾年官，受過月娘父親的提攜，后來月娘父親辭官回到故里，這堂叔也在朝堂上的黨爭中敗下陣來，沒過多久，找了個由頭，便前后腳的回了錢塘府。

    這堂叔去過月娘家中多次，自然識得月娘，只是驟然相逢，驚詫間不敢貿(mào)然相認(rèn)，仔細(xì)端詳了許久，這才上得前去。

    “這不是我二哥家中的幺女嗎？怎的如此狼狽，出什么事了？趕緊與我一同回家去見二哥?！?/br>
    我便是在那一刻，生出許許多多的膽怯來。

    眼淚在眼眶里轉(zhuǎn)了許多圈，被我硬生生地忍著沒有掉落下來，月娘看見親人那一刻的欣喜，放松下來的情緒，我全都瞧在眼里，我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又一遍，“我也是有家的，有愛我的父母，有許多勞什子親戚，他們也在等我回家，他們?nèi)羰且娭宋?，也會問我，怎的如此狼狽，遇見了什么難事，趕緊跟著我們回家去吧?！?/br>
    “我便老老實(shí)實(shí)告訴他們，我嫁了一個與我觀念不能合拍的丈夫，他有許多的妻妾，他未來還會有更多的妻妾，他那些個難纏的女人，用了夾板，將我夾至流.產(chǎn)，他嫌我不知趣味，將我拋在冷宅，一日三餐只得些青菜裹腹，后來，我還被下了□□，險些喪得命去，可那個男人，卻新歡舊愛，左擁右抱，實(shí)在不是我的良人，我便逃了出來，連一歲多的孩子都顧不得了?！?/br>
    “若是我父母知道了，定是心疼極了我，定要拉著我回去家中，好好愛惜我，再不叫我受一點(diǎn)委屈。”

    “若那個家，我能回得去，哪怕它在天涯海角，哪怕它在赤道北極，我也定要一步一步尋了回去，可惜，那個家，它在時空的另一頭，即便我窮盡一生，怕是再也觸不到它分毫了?！?/br>
    月娘瞧見我發(fā)愣，她也是過來人，知道我這是觸景生了情，將我拉到身邊，向她堂叔介紹道：“這是我義結(jié)金蘭的姐妹，姓蘇名婉柔，她家中伶仃，只余下她一個孤女，我倆因緣巧合遇見了，便結(jié)伴行路，若不是她一路上的看顧，只怕堂叔也見不著月娘了?！?/br>
    堂叔點(diǎn)頭道：“侄女的意思是，要將此女收留在家中嘍？”

    月娘不答，只道：“我回家見了父親再做計較?！?/br>
    第59章

    司徒陌在北直隸的官道上縱馬狂奔了整整一夜, 天明時分，竟奔到了北直隸與山東的交界處。

    司徒陌看著山東的界碑，聽著清晨的鳥叫, 左側(cè)是群山，右側(cè)是運(yùn)河, 茫茫四顧, 哪里有一個人影呢。

    他心神俱疲, 一條馬鞭狠狠揮向界碑，揚(yáng)起一陣陣塵土, 心中一個聲音不停在喊那個名字，他很想喚出來，仿佛喚出來，那人便還在身邊，可他做不到, 男人的那點(diǎn)尊嚴(yán)阻攔了他, 他只得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低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