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好痛）

    明明昨天還夸下?？谡f著準(zhǔn)備妥當(dāng)了之類的話，一緊張后，我的胃的狀況變得危險了。連早飯也沒能好好吃，而是用買的果凍飲料糊弄了過去。此時我深刻地認(rèn)識到了，即使已經(jīng)五十歲了，我也沒有任何改變。

    “新娘父親，這邊請——”

    場地里有人在叫我。

    從走廊進(jìn)入準(zhǔn)備室。穿著婚紗的小真正坐在里頭，不愧是專業(yè)人員，此時的小真真是世界第一美麗的人。

    “怎么樣？”

    “很漂亮喲”

    “沒有更明確一點的評價嘛……”

    “瞬君告訴我了”

    新郎好像是在隔壁房間里準(zhǔn)備。小真還有許多小物件需要裝扮，叫我過來只是展示一下婚紗。當(dāng)儀式現(xiàn)場的人告訴我這還不是婚禮上真正展示的模樣的時候，我的胃又疼了起來。

    “還有大概三十分鐘，所以請新娘父親再稍微等一會——”

    離開準(zhǔn)備室，我回到了家屬等待室。

    大約四疊半的小房間中有四把椅子，嗯，真正意義上的等待室。

    我癱坐在椅子上，揉著肚子。難道到關(guān)鍵時刻就要放棄了嗎？質(zhì)問著自己，胃痛終于緩和了一些。

    已經(jīng)和客人們互相打過了招呼，人數(shù)并不多，只有岳父，萬龜老師，島君，武波先生，秋田谷先生，還有就是瞬君的父母和親戚。能見證兩人新生活開始的，都是互相親近的人。好像還忘記了一個人。意識到這個事實的我沮喪地垂下了頭。

    “這樣啊……”

    我自然地想起萬龜老師的教誨。真是偉大的教師，他所教的完全正確。

    腦中不斷回響著老師的話語。

    “神是出乎意料的”

    “神是毫無慈悲的”

    我向著出現(xiàn)在等待室地板上的東西打招呼。

    “好久不見”

    我叫出了這個有著彩虹顏色，散發(fā)著金屬光澤的橢球體的名字。

    “變?nèi)羲?/br>
    2

    看了看手表，大概還有二十分鐘，治好胃痛是我現(xiàn)在唯一的救贖。

    我和變?nèi)羲鎸γ妗?/br>
    “沒怎么變啊，你……”

    我對我現(xiàn)在的冷靜感到震驚。

    我有這種感覺，可能在不知不覺中，我已經(jīng)像這樣生活了。但是再怎么思考也無濟(jì)于事了。

    “你是來見小真的嗎？”

    沒有回應(yīng)，這是當(dāng)然的，畢竟它沒有嘴也沒有耳朵。

    但大概是這樣的吧。

    我回想了二十五年前發(fā)生的事。

    在那時，變?nèi)羲疄榱私佑|小真，從山上落了下來。盯著小真的變?nèi)羲?，為了和成為“死水”的小真接觸，伸出了它的“手”。靠近它的小真變得越來越年輕，也變小了。那么。

    小真和變?nèi)羲佑|的話，最后兩者不應(yīng)該消亡才對嗎。

    但是現(xiàn)實是變?nèi)羲Я?，而小真卻存在著。是不是多虧我準(zhǔn)備的救護(hù)箱，小真才不至于消失而是以嬰兒的形態(tài)留存于世呢。我以為我們戰(zhàn)勝了它，但事實好像并非如此。

    既然小真還在，那么變?nèi)羲惨廊淮嬖诰筒荒敲戳钊梭@訝了。

    變?nèi)羲两駷橹股硖幒翁幬覠o從得知，在這二十五年間做了什么也毫無頭緒。

    此時我想起了萬龜老師的至理真言。神于理外，人理之外。能讓我們接受的理或許本身就不存在吧。

    但是既然回來的話，

    之后會發(fā)生的事情也就容易想象了。

    變?nèi)羲畬僖淮我孕≌鏋槟繕?biāo)，為了和于自己相對的死水接觸，互相消亡。為了完成二十五年前未能完成的事情?，F(xiàn)在它正要去接觸準(zhǔn)備著結(jié)婚儀式的小真。

    “這樣的話就讓人有點頭疼了啊”

    我自言自語道。

    明明面對著恨入骨髓的對手，并沒有什么強(qiáng)烈的情感涌上心頭。感覺似乎更像見到了久別的老友。不過當(dāng)然，也可能是戀人，畢竟我在這二十五年來我可是一直想著你的事情啊。

    我把手伸入大衣的口袋。

    “契機(jī)真的是巧合”

    我對著變?nèi)羲f明了起來。一直希望有人能聽一聽我多年研究的成果，本想在會議上提出來震驚聽眾。不過這可以說的上是奢求了吧。

    “當(dāng)我在調(diào)查中國的有關(guān)于嫦娥的神話時，發(fā)現(xiàn)有賞月的習(xí)俗。關(guān)于嫦娥的民間傳說也有所流傳。中秋滿月之時，在盛滿水的容器上放上針可以占卜吉兇。而在日本的大覺寺也有賞月用的人工池，從以前就有很多在水中映出月亮的風(fēng)俗?！?/br>
    我繼續(xù)回想。

    第一次和你相遇的那天，也是我命運改變的一天。

    “那一天，我，島君和萬亀老師，為了能觀察到瀑布上的你，爬上了巖石。小真則是在下面等著，在那里有瀑布，而瀑布的下面有水池。是偶然抑或是故意我不知道，但是小真在那一天，那個水池旁，和你接觸了”

    我的手從口袋中抽了出來。

    打開了這數(shù)十年一直隨身攜帶的折疊鏡子。

    “自古以來人類一直在追求不朽。而干涉變?nèi)羲@種超常現(xiàn)象的方法，接觸它的方法就是”

    變?nèi)羲男蜗笥吃阽R子當(dāng)中。

    “就是觸摸鏡像”

    我用食指和中指向著鏡子中顯現(xiàn)的變?nèi)羲トァ?/br>
    一瞬間，

    仿佛被急劇膨脹的光給包裹住了，什么東西一股氣地擴(kuò)散開來，又一股氣地收縮，一切都恢復(fù)了原狀。

    意識回歸，原本在地板上的變?nèi)羲Я恕?/br>
    反而是我的手掌中躺著變小的變?nèi)羲?/br>
    我松了口氣，即使對此有抱有自信，但實際cao作的時候還是非常不安。畢竟這也是初次的實驗。

    “既然接觸到你的人類會成為‘死水’”

    手掌上的變?nèi)羲谖沂种傅呐鲇|下，表面出現(xiàn)兩道凹痕。

    “那么現(xiàn)在我就是‘死水’了”

    3

    “接下來……”

    搖了搖頭，不管怎么說也太突然了。雖然我總是隨身攜帶鏡子以防萬一，但是變?nèi)羲畷粫F(xiàn)身都是未知，在這之后我也沒有做任何準(zhǔn)備了。先用手帕把變小的變?nèi)羲饋?，夾在鏡子中，再把鏡子放入口袋里。我走出等待室，得去一個地方，但是不能隨便地把它帶出去。

    我在建筑物的柱子上查找建筑物的平面圖，從地上四層到地下一層中尋找最好的場所。確認(rèn)了目標(biāo)，走下樓梯，向著地下前進(jìn)。地下一層就像是設(shè)備樓層，沒有涉及到儀式場地。

    冷靜地在排列著門的走廊里徘徊，依次轉(zhuǎn)動門把手。有一扇門被打開后，我鉆入了這個房間。

    打開燈，顯然這里是一個倉庫，衣架上擺滿了燕尾服和其他的服裝，同時可以看到全身鏡，歡迎板，娛樂工具。這些物品上或多或少覆上了一層灰。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少有人出入的房間。這個房間可以說完美符合要求，這或許是我多年的修行換來的結(jié)果吧。

    從里面用鑰匙將房間反鎖，我終于長長地松了口氣。

    我從口袋里拿出夾著變?nèi)羲溺R子，放在房間一角，雖然我非常在意，但還是保持了一定的距離。

    我在考慮接下來的事情。

    如果發(fā)生了和小真那時一樣事，這次那個東西就該以我為目標(biāo)了吧。然后我會漸漸變得年輕，直到消失。如果只是那樣的話，那樣的話就沒有任何問題了。

    但我還要擔(dān)心別的問題，畢竟在變年輕的同時我的記憶會消失，如果我到時候連自己放出了變?nèi)羲@件事都忘記了的話，我可能會毫不知情地回到會場。

    “嗯……這就是說……”

    我在倉庫中張望，找到了一臺看起來很重的手推車。并不強(qiáng)壯的手臂將這輛手推車舉起，用盡可能多的力量敲打著門把手。不知道敲打了多少次，終于把門把手破壞并取了下來，這樣的話，我就不能從里面將它打開了。雖然對負(fù)責(zé)婚禮儀式的人感到很抱歉，但畢竟是緊急事態(tài)，所以還是希望能獲得原諒。

    確認(rèn)自己已經(jīng)出不了這個房間后，我拾起放在房間一角的鏡子，打開手帕，縮小的變?nèi)羲€是呈現(xiàn)剛才一樣的姿態(tài)。

    若是別人觸碰到的話就糟糕了。并不是說不會發(fā)生像小真那樣的巧合，為了讓它不再觸碰任何人，變?nèi)羲仨氃谶@里完美地消失。

    我皺起眉頭，心里一百個不愿意，但我早就有了必須這么做的覺悟。

    深呼吸兩次。

    將變?nèi)羲湃肟谥小?/br>
    捏著鼻子強(qiáng)迫自己喝下去，巨大的球體經(jīng)過我的食道。有點辛苦，但最后它還是被吞入胃中。由于沒有水，吞咽顯得很困難，但好在它表面滑溜溜的，真是幫了大忙。

    但是，接下來。

    “……啊啊啊啊啊……”

    我無力地靠著墻，癱坐在地上。結(jié)束了，這樣就結(jié)束了。我已經(jīng)不能靠自己的力量離開這個房間，而且變?nèi)羲呀?jīng)在胃中和我直接接觸了。

    接下來只需要等待就好了。我會變年輕，漸漸變年輕，變成嬰兒之后就會消失了吧。若真是這樣，那我的時間也已所剩無幾了吧。

    感知變得敏感了起來，接觸了變?nèi)羲?，我的思想奇妙地變得更加清晰?！白兊脽o所不知了”這是以前小真曾說過的話。啊啊，現(xiàn)在能夠理解了，確實如此，這里頭含有難以抗拒的魅力。

    在生命的最后，腦中充滿了自責(zé)。畢竟真的對小真做了件很糟糕的事啊。在最后的最后打破了約定，不能和父親一起走紅地毯什么的真是糟透了。真是可惜了瞬君為你準(zhǔn)備的華麗舞臺，看來不管怎么樣，我到最后也是個壞男人啊。

    不過，即使我是個壞男人，也已經(jīng)不要緊了。

    小真有瞬君在身旁，她身邊有了能相伴一生的人。對于我做到的事，我已經(jīng)滿足了，我目送了小真的出嫁，將她交給了下一個人。作為一位父親，剛好達(dá)到及格線了吧。

    捂著肚子，本以為會更早起效，看來胃里的東西阻礙了它和我的接觸。即使這樣，我有一種奇妙的預(yù)感，再過不到二十分鐘后，一切都會結(jié)束了。

    我的腦海中有什么消失了。

    總覺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但又好像不是。

    不過，現(xiàn)在這兩者之間已經(jīng)沒有太大的區(qū)別了。

    在這所剩無幾的時間里，關(guān)于小真的回憶不斷地涌上腦海。我不記得為什么我的時間已經(jīng)所剩不多，仿佛忘記了什么，但關(guān)于小真的記憶依然清晰。

    小真是我引以為豪的女兒。

    她畫得一手好畫。

    她的睡相很好。

    她是我的戀人。

    她是理學(xué)院大一的學(xué)生。

    是這樣啊，我們兩人，

    在點與點之間，

    在時間的長河中，

    早就已經(jīng)許下了相伴左右的誓言。

    我感到非常焦慮。

    雖然不知道原因，但現(xiàn)在的我坐立難安，就像想要早點完成作業(yè)卻忘了作業(yè)的內(nèi)容的學(xué)生一樣。

    身處無人知曉的房間，面前的全身鏡映出我的姿態(tài)。但身上的衣服不是我的，脫了身上這件后，從房間里的眾多衣服里挑了一件合適的穿在身上。這件衣服比剛才來的小一些。

    突然，門鎖發(fā)出咔噠咔噠的聲音，我慌慌張張地躲了起來，怕自己被發(fā)現(xiàn)后被責(zé)怪。

    “有馬先生，有馬先生的父親在嗎？”

    門被打開，有人在大聲呼喊著，但是很快聲音漸漸遠(yuǎn)去。我雖然是有馬，但我的父親已經(jīng)不在了，所以正在尋找的是別的有馬先生吧。先前進(jìn)來的那人也已經(jīng)不在這，于是我也偷偷從這溜走。

    跑出走廊，仿佛對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我知道該往哪里走，因為那里有我絕對不能忘記的事物存在著。

    往上走，環(huán)境漸漸變得嘈雜了起來，大人們在來回忙碌地走動，為了不妨礙到他們，我放慢了腳步。繼續(xù)向這里前進(jìn)的話，果然到了這里，我站在一扇巨大的門前。是這里，我認(rèn)識這里。

    門口附近聚集了一堆人，空氣中彌漫著緊張的氣氛，感覺稍微靠近就會被斥責(zé)。心里很害怕，但是我必須要去那個地方。我鼓起勇氣走了進(jìn)去，面前是一位身著白色服飾的美麗少女。

    她看起來非常難過，但同時這副樣子又令人憐愛。

    “非常對不起，有馬小姐……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

    周圍的人提醒她時，她的臉上更添上了幾分悲傷。

    我想安慰她。

    “你沒事吧？”

    女人看著我，一副驚訝的臉色。

    四目相對，果然她剛剛在哭。

    “你……”

    那個人笑了。

    “總感覺，長得好像我的父親”

    我也露出了笑容，心中感到高興。女人轉(zhuǎn)身和別人交談了幾句后，又和我交談了起來。

    “能請你拿著這個跟著我走嗎？”

    只是拿著布往前走罷了，小菜一碟。

    “可以”

    面前巨大的門緩緩打開。

    另一端傳來了聲響，歌聲？還能聽見音樂。嗯，是熱鬧的那種。女人邁出步伐，我便跟在她的身后。有些在意手里的那塊白而通透的布，似乎稍稍拉扯就會把它撕破。

    女人的步伐相當(dāng)緩慢。

    一步，一步地向前走著。

    “走快點吧”之類的想法停留在了最初。我漸漸為這樣的速度感到慶幸。

    再慢一點也沒關(guān)系，不如說再慢一些才更合我意。

    “啊”，人在恍然大悟時，總會發(fā)出這樣的聲音。我想起來了，身前的女人，我想起來了。為什么呢，我為什么會把這一切給忘了呢。

    小真。

    每向前邁出一步，記憶便愈發(fā)清晰。

    此時腦海里浮現(xiàn)的，是初見時的小真。

    邁出一步

    焦急的我，這一步比上一步小了一些。

    邁開大腿，只為跟上走在身前的小真。

    想起來了。

    腦海里浮現(xiàn)的，是緊緊抓著我的手的小真。

    下一步。

    一起看煙火時的小真。

    一步

    和我牽手步行的小真。

    一步

    變成了嬰兒的小真。

    一步

    熟睡在嬰兒床上的小真。

    蹣跚學(xué)步的小真。

    在動物園里哭泣的小真。

    為我畫了那幅畫的小真。

    背著不合身的書包的小真。

    唱著歌的小真。

    歡笑著的小真。

    和小真在一起生活的每一分，每一秒。

    那些，對我來說再充實不過的時間。

    （小真）

    我的聲音已然消失。

    再也無法移動一絲一毫。

    變成了那些微小的微小的顆粒。

    一點一點，直到完全消失殆盡。

    馬上就要去到神明們所在的地方了吧。

    但是，我明白的。

    哪怕我消失了。

    哪怕名為“我”的要素消失了。

    那段時間，一直持續(xù)到了現(xiàn)在。

    那段時間，也必將永遠(yuǎn)存在。

    我許下愿望

    保佑未來的小真能夠幸福

    請讓這樣幸福的時間，填滿屬于小真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