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天色將黑，婢女輕手輕腳走進房里：“姨娘，酉時了，傳膳么？”

    予安懨懨地點頭：“傳罷。”

    二爺下午使人回來說傍晚要和大夫人用晚膳，不必等他了。

    二爺不在，這些飯菜好像都沒有了味道。予安挑著米粒往嘴里送，苦著小臉吃了半碗飯，就讓人撤下去了。

    荀觀瀾也是中午在書房中收到婢女的傳話，荀大夫人問有沒有空暇一起用晚膳。他應(yīng)下了。

    荀大夫人居在荀府西北角，庭院素凈，屋內(nèi)擺設(shè)高雅精致，多名畫古玩。

    圓黃花梨桌已擺上五盤菜肴，并一壺?zé)峋啤?/br>
    荀大夫人屏退侍女，親自執(zhí)壺斟酒，道：“平日里大家都忙，難得恰好有空坐在一起用膳，喝喝小酒?！?/br>
    “掌家難于管藥堂，我只怕耽誤母親歇息。”荀觀瀾接過酒杯，飲了一口。

    這句話并不是恭維，他白日去藥堂，傍晚回來便無事，荀大夫人則是清早忙到夜間，來回事的媳婦婆子絡(luò)繹不絕。

    荀大夫人笑了笑：“我再忙也是這幾年，等你娶了親，我身上的重擔(dān)就有人接了。”

    特地找兒子一同用膳，荀大夫人并不是一時興起。她有自己的思量。

    一則是確實許久沒有和兒子正經(jīng)說過話，二則是預(yù)先說一下老太太提的親事，問問他的意思。

    “尋常人家弱冠后即成家立業(yè)，我們因見你一心用在藥堂上，無意于此，也就暫時不提。如今老太太年紀已大，記

    掛著這門事。你心里如何打算的，不妨和娘談?wù)?。?/br>
    荀觀瀾不意外荀大夫人找他有事商議，他來，也有事要請求荀大夫人。

    “母親，明年我欲娶予安為妻。母親先不必驚訝，”荀觀瀾不徐不疾，聲音沉穩(wěn)，“我知道她出身平常，除此之

    外，她沒什么比不得大家閨秀。我要娶的是心悅之人，不是名譽利益?！?/br>
    荀大夫人半晌說不出來話。

    知子莫若母，她這個兒子寡言內(nèi)斂，從來沒聽過他說貼心話，但稍微留心，他的體貼全在行事里。

    他也不像他父親那般意氣用事，耳根子軟，自小明智果決，說一不二，任何主意都是深思熟慮過的。

    咋一聽見他有了心悅的姑娘，又為她說了這么好聽的話，荀大夫人一時心里酸溜溜的，卻也歡喜極了。

    荀家已夠榮華昌盛，無需依靠姻親更上一層樓。如今她的孩子尋到心里真正喜歡，想明媒正娶的姑娘，做母親的如

    何能不開心。

    可是他也真敢說。

    什么叫予安除了出身，再沒有比不上大家閨秀的地方？予安她雖沒仔細察看過，隨便一個照面，也知道那小姑娘至

    少沒有簪纓世家之女的那份大方和氣魄。

    今日也算是開了眼見了，什么叫情人眼里出西施。

    荀大夫人想著，莞爾一笑，搖頭道:“觀瀾，你說服得了娘是一回事，老太太不點頭，這樁親事誰也做不了主。”

    “我知道，所以我想請母親幫我一個忙?！?/br>
    “你且先說是什么忙？”

    荀觀瀾道:“等祖母壽辰后，我叫予安過來跟著母親理事，煩請母親教她如何治家。”

    看人先看才華和手段，其次才是出身相貌。

    這么多年來，荀大夫人用人都是秉著這個先后次序。這還是她當(dāng)年輕媳婦時，老太太教她的。

    予安沒有好看的出身，但她能讀書識字，治理家事，又合觀瀾的心思，到時老太太即便當(dāng)場不同意，過后仔細琢

    磨，點頭也是遲早的事。

    觀瀾這一招，可謂是萬無一失。

    “你篤定她一年學(xué)得會？”荀大夫人問。

    荀觀瀾不假思索:“是?！?/br>
    小丫頭為了嫁給他，一定會用心刻苦學(xué)，就像她學(xué)字練字一樣。

    荀大夫人記得予安到他房里也才不久，他就這么信任她？

    荀大夫人看了他一下，忽然問:“你何時開始為這丫頭鋪路的？”

    荀觀瀾輕咳了一聲:“抬她做姨娘時?！?/br>
    從抬小丫頭做姨娘，教她斷文識墨，請荀大奶奶教她治家，每一步，都在他的計劃里。

    其實還有最后一步，荀觀瀾沒有說。

    “你啊你，心思深得娘也看不清楚，”荀大夫人無奈地撫額笑了笑，“老太太已經(jīng)開始為你留意親事了，你一年不

    議親也說不過去，還是得想個緣由。”

    荀觀瀾沉吟了片刻:“明日靜安師太來給祖母做壽，我私下請她算八字，讓她說我明年不宜議親?！?/br>
    這法子真是絕妙。

    荀大夫人便打趣:“這也是預(yù)先想好的？”

    “飯菜要涼了，母親快吃罷?！避饔^瀾答非所問。

    “難得見你也有難為情的時候?！避鞔蠓蛉舜笮?。

    “……”

    ……

    荀觀瀾戌時末才回到房中。

    予安捧著書坐在桌邊等，魂不守舍。這時見二爺回來了，連忙喚熱水給二爺沐浴。

    今日為了小丫頭，被母親笑話了一個時辰。

    這在以前，是從來沒有的事。從來只有他讓人難為情。

    荀觀瀾使勁捏了捏小丫頭的臉，嘴角淡淡地笑著。

    總歸不是一樁虧本生意。

    二爺為什么無緣無故就捏她呀，力氣還這么大。

    “二爺你喝醉了么？”予安試探地問，她聞到了二爺身上的酒氣。

    “你說呢？”荀觀瀾反問。

    嗯，二爺好像真的有點醉了。

    予安扶著二爺躺上床，轉(zhuǎn)身去熄了蠟燭，從二爺身上爬進去，鉆進二爺懷里。

    荀觀瀾合著眼拍了拍小丫頭的背:“睡罷?！?/br>
    “二爺好夢。”

    夜色像霧一樣籠罩了床幃，黑得柔軟。也沒有什么聲響，四周嫻靜。

    予安靜靜地聽著二爺平穩(wěn)的氣息和心跳，眼睛閉上了又睜開，遲遲睡不著。

    她心里藏著一個心事，像一塊大石頭堵在里面，又沉又重又悶，似乎不說出來，一整夜都合不上眼睛。

    予安輕輕地從二爺懷里挪出來，彎著膝蓋往上蹭，和二爺面對面。

    告訴二爺罷，說出來就可以睡覺了。二爺要是露出譏諷的臉色，說她低微不配的話，那她就裝作做了一場不好的

    夢。

    予安深深吸一口氣。

    “二爺，你睡著了么？”很小聲很小聲地問。

    荀觀瀾并沒有喝醉，荀大夫人和他喝的是果酒，“睡不著？”

    予安慌亂了一下，又鎮(zhèn)靜下來，“二爺……我想和你說一件事，說完我就可以睡著了?！?/br>
    “嗯?！?/br>
    “那、那二爺你不論聽到什么，都不要譏笑我好不好？二爺就當(dāng)做了一個夢。”

    “好?！?/br>
    予安很勇敢地看著二爺?shù)难劬Γ粑毤毜?，身子縮成小小的一團，“我、我喜歡二爺呀，不是下人對主子的那種

    喜歡，是一個姑娘對男子的那種?！?/br>
    說完了連忙緊緊閉上眼睛。

    床幃里靜了片刻。

    忽地響起一聲低低的輕笑。

    予安幾欲要哭出來，二爺壞，說好了不可以笑她的。

    荀觀瀾沒想到這時候會聽到小丫頭坦白心意。

    之前他想聽她說，以為聽到會非常愉快。但今日他和母親提了他們的親事，這份愉悅便變得輕了一些。

    將小丫頭抱進懷里，親了親她的眼睛:“我知道了，快睡罷。”

    二爺方才好像不是在笑她？

    予安將眼睛睜開一條縫，看清二爺臉上不是厭惡的臉色，才完整睜開眼睛。

    二爺是不是沒有聽清楚？

    “二爺，我說的是我喜歡你?！?/br>
    不肯說的時候一句不說，愿意說了，說一遍還不夠。

    荀觀瀾拍拍小丫頭的小屁股:“我聽清楚了，你說喜歡我?！?/br>
    “嗯，我喜歡二爺?！庇璋仓刂氐攸c頭。

    荀觀瀾唇角笑起來。

    二爺沒有生氣，予安就忍不住得寸進尺了。

    “二爺，以后你娶了二奶奶，還經(jīng)常來看我好不好？”怕二爺覺得她貪心，予安又連忙說，“我不會耽誤二爺很多

    時間，我把不懂的文章問了二爺，就送二爺回去了?！?/br>
    荀觀瀾慢悠悠地問:“你真是這么想的？”

    “……”予安的嘴角扁下來，“不是的。我想見二爺，想二爺和我說話?！?/br>
    小丫頭這么笨，還是告訴她罷，免得日夜胡思亂想，自己委屈自己。

    荀觀瀾摸摸小丫頭的頭發(fā):“不會有別的二奶奶。這個名分是你的。”

    二奶奶，她？

    予安嚇得一下坐起來，雙手使勁左右揮:“二、二爺，我不行的呀，我什么也不會……我配不上二爺，我不會治

    家……老太太和大夫人大家都不會同意的……”

    荀觀瀾緩緩道:“你想好再說，是不敢，還是不想？”

    予安雖然不想二爺娶二奶奶，但是她沒有想過自己當(dāng)二奶奶。

    現(xiàn)在二爺問她想不想當(dāng)，予安偷偷在心里想了一下，她……她很想當(dāng)?shù)摹?/br>
    可是她也不敢當(dāng)，二爺是嫡長子，將來要接管荀家的。當(dāng)二奶奶就要幫二爺治理好家務(wù)，替二爺分憂，這些她不

    會。

    予安好恨自己這么笨呀，沮喪道:“二爺，我不敢?！?/br>
    “有我在，你有什么不敢?！避饔^瀾道。

    予安這時候又聰明了，急忙趴到二爺身上問:“二爺，你是不是有什么辦法幫我呀？”

    荀觀瀾圈住小丫頭的腰:“你怕不會治家？”

    “嗯嗯?！庇璋彩箘劈c頭。

    “等老太太壽辰過后，你去找母親，她會教你?！?/br>
    她做不好大夫人會不會罵她呀。

    沒關(guān)系，只要可以當(dāng)二爺?shù)亩棠?，大夫人怎么罵都可以。

    予安還不放心:“二爺還有么？老太太嫌我出身不好，不同意怎么辦呀？”

    荀觀瀾摸摸小丫頭的肚子，說了最后一步路:“你給她懷個小金孫，母憑子貴，她便不嫌你出身不好了?！?/br>
    予安啊了一聲，羞澀地鉆進二爺?shù)念i窩里。

    懷個小娃娃呢，她和二爺?shù)暮⒆印?/br>
    荀觀瀾抱著小丫頭側(cè)轉(zhuǎn)過身:“沒事了便睡覺，夜深了。”

    “是，二爺?！?/br>
    予安眼睛閉上又睜開，還是睡不著。

    這回是高興得睡不著。

    二爺不娶別的二奶奶，二爺要娶她。二爺還要和她生小娃娃。

    等等、等等。

    予安想到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抱著二爺?shù)难?“二爺為什么要給我當(dāng)二奶奶呀？”

    “自己想?！避饔^瀾合著眼道。

    沒有聽到想聽的話，予安不甘心:“我想不到，我笨呀，二爺告訴我，我才知道。”

    “閉嘴。睡覺?！?/br>
    予安安靜了一會，貼在二爺耳邊說:“二爺是不是也喜歡我呀？就像我喜歡二爺那樣的喜歡?！?/br>
    荀觀瀾不回答。

    予安哼了一聲，抬起一只小腳掛在二爺腰上晃呀晃:“二爺肯定也喜歡我，二爺也喜歡我……”

    荀觀瀾:“你不想睡了是不是？”

    予安笑嘻嘻:“是呀，二爺。”

    無法無天。

    荀觀瀾便翻身壓上去。

    月如鉤，色如霜。

    不久從某一處傳出火熱的嬌吟低喘，子夜才平息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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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予安:今天最大的不足之處是二爺不肯說喜歡我。

    二爺:你都知道了，還說什么說。

    倒數(shù)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