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jié)
福寶絮絮叨叨,“姓陸的包藏禍心,公子落在他手里頭能落得什么好。” 劉燕卿向來散漫的眼中罕見透出幾分擔憂之色。 窗柩外月色黯淡,為沉云掩覆。 陸驚瀾在一片狼藉的地下點起孤燈。 他懷中的趙嫣冰冷的像一具尸體。 被青玉劍砍斷的一截鎖鏈在潮濕的地面凌亂堆疊。 “這位公子的病根少說有五六年,平日咳血,畏寒,早有油盡燈枯之兆。身邊必有良醫(yī)續(xù)命,才能活到今日?!?/br> 良醫(yī)續(xù)命。 劉燕卿。 陸驚瀾冷笑起來,他不會將人送回去。 趙長寧還能活多久? 余下來的日子直到死去,眼里都只能看到他。 陸驚瀾的手指落在趙嫣垂落的幾縷發(fā)絲上,輕輕撥動開。 緊閉的睫羽,蒼白的面頰,女人一樣的輪廓。陸驚瀾還記得在陸家的時候這雙唇瓣朱紅的顏色。他的手指便不可遏止地落在柔軟的唇上摩挲,肩膀上被趙嫣牙齒咬過的皮rou還在隱隱作痛。 回來的時候,他瞧見了外頭的探子。 那又如何?便是再來一百個,都不是他的對手。 荒宅地下寂靜如同墳?zāi)埂?/br> 墳?zāi)怪新裨嶂粋€死人,一只惡鬼。 陸驚瀾耳畔聽到了響動聲。 手下意識地握緊了青玉劍柄。 還未來得及落鎖的暗門被從外向內(nèi)推開。 是一個身著月白長袍的年輕人,生一雙細長的鳳眼,后跟著扎著兩條辮的小廝。 陸驚瀾的劍落在劉燕卿的眉間。 劉燕卿便止步不動了。 “陸公子別來無恙?” 陸驚瀾嘲諷,“你不過是他趙長寧身邊的一條狗,何以如此忠心?” 劉燕卿眉眼彎彎,“做一條狗,有什么不好的?” 陸驚瀾嗤笑道,“劉燕卿,你枉費才名。” 劉燕卿反問道,“虛名于我何用?” “你以為你能從我身邊帶走他?” “我若不帶走他,他性命危矣?!?/br> “那又如何?” 劉燕卿嘆息,“你若罔顧他的生死,如何對得起當初他深夜跪求先帝饒你陸家一門性命的心意?” 陸驚瀾的五指握緊手中的劍,“你在說什么?” 劉燕卿一字一句道,“先帝要鏟除陸家,趙嫣不過是先帝鏟除陸家的一把刀。陸家所作所為全然與皇室利益相背,你以為先帝能容你陸家到幾時?” “若非動手的人是趙嫣,尚念及舊情,在先帝面前為陸家人說話,你陸家四百口人的性命早在抄家的那日便滿門斬首,何來流放之說?流放至嶺南乃先帝所定,誰能料到年后的瘟災(zāi)?與他趙嫣有何干系?” 陸驚瀾咬牙道,“我不信!” 劉燕卿盯著陸驚瀾道,“陸公子,你可知道趙嫣當年為何從翰林院入內(nèi)閣,投靠陸家?” “先帝親近他,把他當做玩物。后來先帝有了動陸家的心思,卻沒有合適的人?!?/br> “他只是為了堂堂正正地活著而已。” 第一百三十一章 陸澤海當初一手攬內(nèi)閣大權(quán),勾結(jié)戶部貪墨災(zāi)銀稅款,大肆鏟除異己,死在他手中的人數(shù)不勝數(shù)。 陸家抄家時候白玉堂上數(shù)斗明珠熠熠生輝,無一不是窮苦百姓的血汗錢。 朱門酒rou臭,路有凍死骨。 鏟除陸家,廢除內(nèi)閣乃大勢所趨,即便沒有趙嫣,陸家也未必會有好下場。 在劉燕卿看來,趙嫣于情有虧,于理無錯。 當時的陸家對于趙嫣而言只是必須要除去的絆腳石,連趙嫣自己也未曾料到陸澤海待他如此恩厚。 京城上下數(shù)雙眼睛盯著趙嫣的動靜,皇帝虎視眈眈,箭在弦上蓄勢待發(fā)了八年。 腥風血雨的八年。 身在萬丈高崖,早就沒有回頭路了。 當年的陸驚瀾什么都不知道。 他不知父親作的惡,不知趙嫣遭的罪,癡于劍術(shù),被權(quán)勢滔天的陸家阻隔在腥風血雨之外。 直到陸家一朝傾覆,鳥獸俱散,四處求告無門的時候,殘酷的現(xiàn)實才血淋淋地曝于眼前。 而出乎陸驚瀾意料的是,連趙長寧也背叛了陸家。 “道不同不相為謀。” 這是當年陸家抄家時候趙長寧留給他的最后一句話。 陸驚瀾咬牙切齒的恨了趙長寧許多年,恨的是趙長寧無血無淚的一張臉。 如今劉燕卿告訴他,原來當年他替陸家求過情。 這世上誰不想堂堂正正地活著? 能堂堂正正地活著,誰想做地獄里爬出來的鬼? 陸驚瀾的手顫抖的握不住他的青玉劍。 劉燕卿盯著陸驚瀾道,“當年先帝為了控制他,在他身上種了丹砂。趙嫣不過是先帝為了毀掉內(nèi)閣而生的一枚悲慘棋子,先帝已死,陸家人便將恩怨全系于他一人之身,是否有失公允?” 陸驚瀾雙唇艱難開合,“丹砂?” 醫(yī)館的大夫說,他醫(yī)術(shù)淺薄,不知這病根由何而起。 劉燕卿道,“陸公子有所不知,丹砂是宮中禁藥,凡服丹砂者,壽命不足十年。我今日所言每一句無半分虛假,陸公子聰慧人物,自己也當有所判斷?!?/br> “他被判入劉府時已沒幾天可活了,是我將他的扳指扔進了亂墳崗,讓所有人都以為他已經(jīng)死去,帶他來嶺南養(yǎng)病?!?/br> “陸公子,我手中有丹砂的解方。” 陸驚瀾后退一步,手背青筋驟起。 因情緒不穩(wěn),呼吸跟著粗重,眼中漆寒褪去,覆蓋一層血意?!笆悄闼鶠椋俊?/br> 劉燕卿道,“是我所為?!?/br> 陸驚瀾,我從未想過自己能活下來。 趙長寧,還有誰會信你? 于是陸驚瀾知道,他一句話碾碎了趙嫣。 他回過頭,見塌上的趙嫣的臉色青白,形容消瘦,兩截細弱的腕子還殘留淤青,腳踝上有被鎖鏈割裂的斑駁傷口,齊整衣襟下掩飾的狼藉只有陸驚瀾一人清楚。 恍惚像是以一種極不體面的方式已經(jīng)死去多時。 陸驚瀾五臟六腑猛地蜷縮成一團,四肢僵冷,手中的青玉劍重重墜在地面,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陸驚瀾想起第一次見到趙長寧的時候,是在陸沉煙的婚宴上。 趙長寧一襲大紅官袍,踩銀色履,覆玉色冠,身后映著闌珊燈火,拱手對陸驚瀾道,“賀寧王妃喜?!睗M目的緋色入了眼中,指尖還殘留被一闕暗色衣擺拂過的余溫。 趙長寧在陸家的時候,與先帝的一些流言陸驚瀾從未在意過,誰知道背后掩蓋的是比流言更不堪入目的事實。 他們之間走到今日地步,不外乎“世事弄人,陰差陽錯”這八個字。 “他向先帝求情的時候,一定跪了很久?!?/br> 陸驚瀾的手指撫過趙嫣的發(fā)鬢,手指落在了掩在烏發(fā)中的幾縷斑駁白色時,微微一顫。 當年陸家出事后,趙嫣深夜乘轎入宮,出宮后告幾日病假。 劉燕卿去趙家拜訪,卻被趙東陽拒之門外。周折從趙家的下人處打聽得知,趙嫣被先帝拿硯臺砸的頭破血流。 趙嫣做了什么,惹的向來青睞于他的皇帝動了雷霆之怒? 又恰逢陸家剛被抄家的節(jié)骨眼。 劉燕卿心中已有幾分猜測,又逢入宮,在朝下遇到當時的大太監(jiān)常平,劉燕卿便對常平道,“趙大人實不該替陸家求情,如今恐怕要牽連自身,敢問公公,陛下可有怪罪大人的打算?” 常平知他是趙嫣身邊之人,對他并未設(shè)防,嘆息道,“陛下的氣,昨日已出干凈了。” 常平并未否認,劉燕卿便知,趙嫣確實替陸家求情。 劉燕卿嘆道,“被硯臺砸的頭破血流。” 陸驚瀾咬牙,“他的事情你如何這般清楚?” 劉燕卿彎著眉眼,漫不經(jīng)心道,“陸公子不是說,劉某人是他身邊的一條狗,自然得時時刻刻盯著主人?!?/br> 陸驚瀾嗤笑,“一條費盡心機的狗?!?/br> 劉燕卿神色如常,并未對陸驚瀾的冒犯之言有分毫不滿,嘖嘖道,“做狗比做仇人好?!?/br> 陸驚瀾臉色并不好看。 他彎腰將塌上的人抱了起來,滿頭發(fā)絲便散在了年輕劍客的肩頭,茯苓幽寂的藥香撲入鼻腔,若非還能感受到似有若無的心跳聲,他冰冷的像一件死物。 “劉燕卿,你手中的解方,當真能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