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節(jié)
傷痕被沉沉掩埋,旁人看不到,便以為他沒有心。 此時劉燕卿才真正切身體會到了趙嫣數(shù)十年百口莫辯的苦楚。 本是天上月,何以落溝渠? 楚鈺心神一痛,思及寧王墓前扭曲了趙嫣本來面目的石雕。 趙長寧活著被萬民糟踐,死了誰又會放過他的尸骨。 楚鈺倒退兩步。 趙長寧的心性如何他最清楚不過。 趙長寧曾經(jīng)是內(nèi)閣首輔,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如何甘心一生困鎖于高門之后,每日等候君王臨幸?那樣的日子對他如同地獄。而這一年趙長寧為何要忍?他要在宮中尋找他母親死亡的真相。 劉燕卿向前一步,“陛下,若這一次他還能活,便放手吧。您不能為他沉冤昭雪,至少給他往后留幾分清凈?!?/br> 楚鈺猛地喝道,“劉燕卿!” 劉燕卿苦笑,“陛下,他已經(jīng)死了兩回了?!?/br> 楚鈺一瞬間如同被這輕飄飄的幾個字擊穿。 崔嘉沉默地聽著二人的對話。 他終于走到了楚鈺面前用自己顫抖的聲音道,“陛下,您放過長寧哥哥吧……” 沒有人比崔嘉更清楚少年趙長寧是一個怎樣的人。 也沒有人比崔嘉更清楚京城的流言蜚語。 畢竟他也曾為流言所惑。 趙嫣若是繼續(xù)留在京城,皮rou是傷,五臟六腑是傷,真真不如死在大火里了。 楚鈺一腳踹翻了崔嘉。 那一腳用了猛力,崔嘉摔出去幾丈遠,喉嚨有鐵銹一樣的血腥味。 所有人都在逼他這個皇帝。 有人逼他放了趙嫣。 有人逼他殺了趙嫣。 劉燕卿沒有看崔嘉一眼。 崔嘉有今日都是他自己找來的。 在陛下眼中不過是一條牽制趙嫣的狗,還妄圖站起來做個人。 第二百三十章 楚鈺想殺了崔嘉。 殺了劉燕卿。 殺了所有阻礙他去奪回趙長寧的人。 而當理智回籠的時候,楚鈺什么都沒有做。 他不能殺有萬民書折罪的功臣,也不能殺趙長寧的弟弟。 他在這個位子上被捆縛太久,早已分不清活著的是楚鈺還是一個名字叫做楚鈺的皇帝。 楚鈺對劉燕卿道,“去領(lǐng)你未領(lǐng)的刑罰,此后京城不要讓朕再看到你。” 皇帝的聲音嘶啞破碎,像是從炭火中燎燒過一遍。 劉燕卿下跪領(lǐng)命,月白色的長袍上沾染著血漬。 楚鈺接著對崔嘉道,“崔嘉御前失儀,不堪重任,革去官職以觀后效?!?/br> 崔嘉面色慘白,手指扎穿血rou。 不知過了多久,皇陵中的禁衛(wèi)有人喊一聲,“起駕一一” 千余人馬護送著皇帝往京中行去,同時押運守陵衛(wèi)隊中這次犯下大錯的士兵交于京幾處置。 崔嘉踉踉蹌蹌地爬起來,自責與痛苦將他淹沒。 小時候的崔嘉對趙嫣極度崇拜,后來崇拜變成厭棄,厭棄中參雜惡欲,直到他知道當年真相的時候,終于意識到了極度復雜的感情。 他想讓趙長寧多看他一眼,再看他一眼。 而不是像看著一條狗。 為了不做一條狗他將趙長寧未死的真相告知皇帝換來了榮華富貴。 而最后崔嘉才發(fā)現(xiàn),他在皇帝的眼中依舊是一條狗。 他竭力想擺脫的命運始終無法擺脫。 崔嘉苦心經(jīng)營來的這一切得之趙長寧,失之趙長寧。 最后一刻崔嘉心中的人性勝過貪欲。 在他后悔的時候卻一切都晚了。 無論是趙茗還是趙嫣,他與他們一同長大,各自的命運終于走上了殊途。 崔嘉整理了自己的衣帶,撫平衣帶上的褶皺與余灰,勉力讓自己看起來像個人而不是像一條狗。 劉燕卿走到崔嘉的身后嘆息,“往后好好做個人吧?!?/br> 崔嘉離開的腳步狼狽不堪。 劉燕卿準備去領(lǐng)他的杖刑,此后京城再無他的容身之地。 對劉燕卿而言他在京城是為了趙嫣。 趙嫣若不在京城留下沒有任何意義。 劉燕卿算計了一輩子到最后兩手空空,孑然一身。 這才是趙嫣的狠絕之處。 他與趙嫣棋逢對手,最后輸他一著倒也快哉。 劉燕卿回頭看了眼身后漸漸淡下的濃火,一雙細長的丹鳳眼中波瀾不驚。 他依然是當年在江中垂釣的翁客,與他同立船頭的人卻已倏忽不見。 程沐是真正看戲的人。 他看著先帝的尸首化為焦土,看著趙嫣的一生凄慘落幕。 皇帝走了,崔嘉走了,劉燕卿也走了。 守陵衛(wèi)隊在清掃戰(zhàn)場。 護著趙嫣的影子尸體在先帝的棺木前漆黑如炭,不成形狀。 依稀能看出是手心的地方握著一枚玉佩,被守陵衛(wèi)隊的士兵擦拭干凈塵灰放入自己的背囊。 程沐是一個清醒的旁觀者。 年輕的史官手中捧著自己嘔心瀝血所作的書稿在這陰冷的地宮中站立許久,離開的時候背脊筆直如風中青楊。 永歷八年冬春之交的時候,皇陵地宮起了一場大火。 起火點位于置放圣祖皇帝棺槨的主墓,圣祖皇帝的尸身幾乎被高溫炙烤與棺槨融為一體,只剩下空洞的顱骨無神地看著地宮頂上的明珠。 與先帝的尸身一起化為烏有的還有成千上萬的古董珍玩。所幸有一條淺川阻隔,并未牽連地宮中其他墓室。后來隨著皇陵地宮重新修繕,留給匠人出入的密道被封存,許多真相埋進厚土無跡可尋。 據(jù)說當時牽涉甚廣,守陵衛(wèi)隊四千余人接連獲罪,統(tǒng)領(lǐng)賀山被杖斃。 民間風聞當夜有多方人馬往來,血火沖天,殺聲陣陣。 后世史書對這一場蹊蹺的大火猜測頗多,有人說這源自匠人不小心摔翻了燈盞,有人說源自一場蓄謀已久的復仇。各家自執(zhí)一辭,定論成謎。 第二百三十一章 于小野黑巾覆面,一路跟著趙茗。 趙茗身手很好,于小野要比他身手更好才能不被發(fā)現(xiàn)。 他跟著趙茗一路行至一處醫(yī)館,趙茗身負重傷,大夫為趙茗包扎的時候?qū)⑺耐庖聰R置在案幾,一枚令牌從案幾掉落,于小野隱在暗處,看清楚了那是西北軍的令牌。 被西北軍劫走的人是誰? 于小野的腦海中劃過一條蒼白纖細的手臂,其上布滿累累傷痕。 是什么人能讓眾臣諱莫如深,驚動西北軍的人馬拼死護衛(wèi),連陛下也因他失態(tài)。 趙茗在醫(yī)館中養(yǎng)了兩日的傷便匆匆上路,于小野縱然十分小心也不免留下痕跡,在第三日的時候趙茗兜著圈子走了好幾次彎路,在往潼關(guān)去的一道山坳中隱匿行跡,于小野行至山坳的時候一輪明月正當空,漆黑夜幕中聽聞積雪壓斷樹枝的聲音。 于小野環(huán)顧四周,心道不好。 果然趙茗趁夜色從樹梢沖將而至,手中一柄帶著干涸血跡的刀直殺而來,粼粼月下閃著冰冷寒芒。 于小野一招閃過,與趙茗勾纏一處。 他二人均是西北軍帳下的精英,多番對招趙茗因傷口未愈漸落下風,被于小野所制,于小野遂將趙茗捆了起來,伸手扯下趙茗腰間令牌拿在手心把玩,“你這令牌倒是別致?!?/br> 于小野用來捆著趙茗的繩子幾乎勒進皮rou。 趙茗無法掙扎,咬牙道,“小爺?shù)牧钆婆c你有什么關(guān)系?” 于小野掂了掂手中上書趙茗二字的令牌,從腰間摘下了自己珍藏多年已經(jīng)生銹的令牌。兩枚令牌除了名字之外一模一樣,側(cè)后方卷龍紋走向為左,顏色呈深玄色。 于小野在趙茗腿彎處惡劣地踩了一腳道,“我曾是西北軍的人?!?/br> 趙茗睜大了眼睛。 于小野索性摘下自己覆面之物,一收吊兒郎當之態(tài),“無論發(fā)生什么我必不會妨礙殿下大事?!?/br> 趙茗上下掃視于小野冷笑,“原來是你,若非是你狗皇帝早已死在我刀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