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頁
她在世上只存在了一年,她有著淵博的知識,成熟的心智,卻不得不用稚嫩的情感去面對一而再再而三的血淋淋的死亡。 于是她將自己封閉起來,封閉成一個沒有感情的局長,一個冷而自持的冰塊,她逼迫自己用理性面對一切,但那個溫柔而善良的靈魂呢? 她有多不想面對死亡?她又多么堅決地讓自己直面死亡? 大雨磅礴,一潑一潑地掃在觀景臺的玻璃上,成片的水幕如白練高懸流淌而下,四周全是震耳欲聾的雨聲。 可是世界又那么安靜。 凌晨的夜幕下,一千三百米的高空中,靜得只有他們的呼吸聲。 宋颯牽著她的手,手指冰涼,雨水從她的臉頰落下,水滴也是冰涼的。她低頭看著宋颯,黑色的眸子濕潤而黯淡。 宋颯突然心疼起來,連呼吸都會觸碰到的疼,混雜起來的感情在寂靜和轟鳴中喧嘩,他前傾身子抱住了貝拉米,將她的腦袋按在肩頭,聲音低沉。 “不是你的錯。” 貝拉米微微顫了顫,輕微地掙扎了一下,被積攢了很久的情緒突然被溫柔地戳破,大片積壓在樹冠上的積雪在最后一片雪花落下時猛地坍塌,于是酸楚和悲涼琳瑯地流淌一地。 宋颯又一次用力地摟住了她,手臂收緊,懷抱溫暖得像是雨幕中不熄滅的火爐。 所有的一切都是錯的,從路骨四十年前第一次踏入工廠開始,從他被安排好的死期開始,從他嘗試了JOY砍斷了退路開始,從他改頭換面隱姓埋名開始,一直到他跳下巴別塔為止。 錯于開始,錯于終結。 他又說了一遍,聲音在封閉的觀景臺中回響。 “但是貝拉米,不是你的錯?!?/br> * 中央電梯緩緩下行。 淺藍色的模型投影出他們在巴別塔中的位置,標記的紅點在高聳的塔中央一路向下移動,電梯在短暫的加速之后保持勻速下行,平穩(wěn)得讓人感覺似乎停在原地。 貝拉米捏了捏自己的發(fā)梢,水流順著手指淌下去,她的心跳尚未平復,甚至不太敢看宋颯的眼睛:“事情大概就是這樣?!?/br> 她精準地,嚴謹甚至一字不差地復述了和路骨的對話。 單調的復述過程讓她莫名的安心,情緒也慢慢平和下來。 對話在路骨生命中的最后一句戛然而止。 “為你自己而活……不要像我一樣?!?/br> “所以他確實沒有傷害其他仿生人?!彼物S沉吟道,抱著手站在她身后。 “我傾向于認為關于這一點他說的是實話?!必惱渍f,“他見到溫酒和艾麗的時候,她們已經(jīng)處于被割去頭和核心芯片的狀態(tài)。他只是從殘骸上挖出了關節(jié)轉手賣出?!?/br> “抓到了兇手以后,真的只需要他賠錢而已么?”宋颯突然問,“根據(jù)仿生人的法律?!?/br> “嗯,”貝拉米低聲說,“如果艾麗和溫酒的主人沒有異議的話,是可以通過賠償解決問題的,具體還要依據(jù)兇手對殘骸到底做了什么以及作案動機而定?!?/br> “他說,我是人類的走狗?!必惱卓粗媲暗溺R面。 路骨說的每一句話,將她摁在墻上聲嘶力竭吼出的每一個字,她都記得一清二楚。 “你不是?!彼物S嘆氣。 “我不想美化自己的行為,”貝拉米靜靜道。 她在短暫的失控之后,仿佛更加沉了下去,像是夜里漆黑的湖水在緩緩沉淀,于是表面的水層清澈如琉璃。 “我其實想和他解釋的,”貝拉米看著鏡面里的自己,好像在和宋颯說話,又好像在解釋給永遠聽不到的人聽。 “我想說,他根本沒有理解仿生人究竟為什么會存在……以及他尋求的一切都是得不到的?!?/br> “他尋求的一切?”宋颯抬眼看她。 “權力,尊嚴,自由?!必惱渍f,“那不是他抗爭就能得到的東西,不是任何仿生人抗爭就能得到的東西?!?/br> “為什么?” “因為仿生人之所以被造出來……就是因為人類需要奴隸。”貝拉米徑直挑明了利害,像是刀扎進石縫。 “人類需要有不停工作的勞動力,需要仿生人無條件聽從命令,所以我們才會出現(xiàn)。一旦維持我們運轉的代價超過我們產(chǎn)生的價值,就會被毫不留情的拋棄?!?/br> “如果人類因為我們的抗爭,不得不維持我們的生命呢?如果所有的仿生人,即使不工作,也會被得到保障呢?如果仿生人獲得了和人類一樣的權力,受到人類的尊重呢?” 貝拉米轉身看著宋颯,聲音清冷,“那一天,就是所有的仿生人永遠失去立足之地的一天?!?/br> 人類不會給自己制造麻煩。 人類不會創(chuàng)造出需要犧牲自己權力來供養(yǎng)的東西。 人類永遠都不會給予自己的創(chuàng)造物同等的地位和尊重。 這是天性使然。 這是天經(jīng)地義。 這是個永恒的悖論,當仿生人被制造,他們就被剝削。當他們不被剝削,他們就不被制造。 自由生活在世上的仿生人,從古至今,都不會也不可能存在。 “你知道么,”貝拉米悲傷地看著宋颯,水滴從身上每一處垂下的布料滴落。 “我們和人類不會有和平的未來。” 宋颯向她伸出手,貝拉米猶豫了一下握住了,人類的大手和仿生人白皙的小手相握,超脫了沉重的現(xiàn)實的枷鎖,像一個小小的承諾,短暫地投下了一片不為人知的庇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