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句話說出口后，后邊的話好像便沒那么難以啟齒了，他原本以為，自己不會對任何人說出這些話的?？涩F(xiàn)下，或許是這手爐太暖，面前這個姑娘對他來說又有些特別，他拋開了一切顧慮，想著，至少在他死之前，把這些話說給除了他自己以外的一個人聽。

    燕虞道：“我小的時候，最開始是父親給我開的蒙，可他常年駐守北川，回來的日子實在太少，更多時候是母親在監(jiān)督我的課業(yè)。她常說父親是英雄，讓我多體諒他一些。我那時候總是故意說討厭父親，其實只是希望他能回家多陪陪我?！?/br>
    說到這里，他笑了一下自己。

    宋燈側(cè)過臉看他，默默聽著，眼神專注。

    燕虞道：“后來母親病重去世，他卻趕不回來，我偷偷一個人跪在靈堂里的時候，常常會想，如果他真的是英雄的話，為什么保護不了他的妻子，我有點恨他?？稍俸髞恚瑐骰貋淼谋闶撬麘?zhàn)敗去世的消息了。在人們的口中，他不再是英雄了，畢竟英雄不可以輸，也不應該死。祖父便是那時候起，停了我的課業(yè)，告訴我，他不需要也不希望我成為父親那樣的人?！?/br>
    燕虞停頓了很長一段時間，道：“我那時候覺得祖父很可憐，我也很可憐，父親……也很可憐。他做了那么多，可大家并不記得他的功績，只津津樂道他的失敗，說著他若是再厲害些便該如何如何。這讓我覺得他這一生都不值當。我從那時起便決定，我不會成為同他一樣的人?？晌铱?cè)滩蛔”荒切〇|西吸引，就連和人聽戲，都忍不住要看將軍掛帥，最后在外邊偷偷找了教我兵法與武藝的師傅，回到府里又不敢告訴他人?！?/br>
    他一邊抗拒著成為燕晏一般的人，一邊又忍不住被那些刻在骨血里的東西吸引。

    宋燈眼睛微亮，道：“這樣的話，你是不是就可以保護好你自己了？”

    興許他是活著從這場戰(zhàn)役回來的，只是后頭又遇見了事。

    燕虞看了眼自己的手心，搖了搖頭，道：“我這點功夫，練起來又要瞞著府里人，難免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根基實在不穩(wěn)，逞兇斗狠勉強夠用，卻是從沒見過血的，上了戰(zhàn)場，到底難說。”

    也許正是因為看得清楚，他才沒有那些不切實際的熱血與壯志雄心，只有深深的恐懼與戰(zhàn)栗。

    燕虞道：“我覺得我很可笑，我曾經(jīng)那樣輕蔑地評判我的父親，可我知道，他在上戰(zhàn)場前是從不恐懼的，因為他知道，如果恐懼了，很可能就回不來了。而我明明知道這個道理，卻還是怕。我真沒用。”

    宋燈對他道：“我也曾經(jīng)這樣害怕過，但是后來我覺得，恐懼死亡是不需要羞愧的，因為活著本就是人最大的貪婪，哪怕活得再不好，也沒有幾個人舍得這條性命?！?/br>
    原來他是在羞愧。

    燕虞這才有些明白，自己為什么羞于啟齒。

    宋燈努力想讓他打起精神，道：“我覺得你是可以保護好自己，活著回來的。而且，有我分給你的這個愿望在，神仙也會保佑你的?！?/br>
    她在紙條上寫了，希望燕虞能全須全尾地平安歸來，小心翼翼地折疊好，放進了河燈里。

    她站起來，要往河邊的石階下去放燈，燕虞攔住了她：“我來吧，小心臺階上的水弄濕你的鞋?！?/br>
    宋燈不過猶豫了片刻，燕虞便已經(jīng)身手矯健地越過了她，到了離河水最近的石階，他蹲下身，從宋燈手中接過河燈，一盞一盞地放了進去。

    河燈漸行漸遠，慢慢地，便看不到了。

    燕虞望著河流的去向出了會兒神，突然對宋燈道：“宋姑娘，我本來有種預感，我這一去，是回不來的。”

    所以他那樣恐懼。

    他抬頭看她，臉上有難得的神采：“可你放了這燈之后，我突然覺得，我是能回來的?！?/br>
    宋燈想，一定還有什么是她能做的。

    北川之戰(zhàn)她不算了解，可有一個人一定了解。

    她對燕虞笑，道：“今日我借你一個愿望，等你從戰(zhàn)場回來，記得還我一個?！?/br>
    宋燈猜他或許需要一個等他回來的朋友。

    燕虞看了她一會兒，直到她有些不自在了，才輕聲道：“一言為定。”

    第19章 佛寺邀

    元孟將于暮春送回了于府。

    原本因為福安公主咄咄逼人，自家父親又不顧她反對直接上門退親而郁郁寡歡的于暮春，這一晚在元孟的陪伴下難得感到心情愉悅。進府前，她忍不住回頭看了他一眼，他還沒有走，而是靜靜看著她。

    于暮春有些羞赧，連忙轉(zhuǎn)回頭進了府門，元孟這才離開。

    對于暮春來說，這是一個巧合又愉快的花燈節(jié)。對元孟來說，卻是精心設(shè)計的一場盛宴，直到徹底落幕，他才真正放松了一些。

    藺九回來了，沒有要向他說些什么的意思，那便是無事發(fā)生。

    元孟看了他一眼，本不打算詢問具體情況，可不知怎么的，走了兩步，還是開口道：“她在那里等嗎？”

    元孟記得，上一世便是在這花燈節(jié)上，他結(jié)識了宋燈兄妹。若是沒發(fā)生那件事，他興許會猶豫是否要重復上一世的軌跡，順理成章地結(jié)識宋燈與宋煬。可知曉宋燈心意后，他想，他不去會比較好。

    藺九猶豫了片刻，還是道：“宋小姐一同小侯爺分開便去了守義坊前的那座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