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大了，總要離家。這一點他得習(xí)慣，他很習(xí)慣。陳蟒本以為自己不是個婆媽人，不會有這樣唏噓感慨的一天。只是人心到底是rou長的，再冷硬的兩個人，相處的時間久了，多少也能煨熱。

    眼見就是清明上汜，自金敏到京師女學(xué)念書，那本就冷冷清清的近郊農(nóng)家小院里更冷清了。

    陳蟒這個常年獨身的男子住在里頭，也不會拾掇，雜草生了滿院子，又不會下鍋煮飯，常年不動灶火，鍋碗瓢盆上頭一層浮灰。他自己的生活好湊合，也只有十天半月金敏偶爾回來一次，屋里才有點人氣兒。

    過節(jié)好，過節(jié)學(xué)生們就要歸家了。

    可是陳蟒到底沒有忍住，進城到女學(xué)的牌樓前頭候著。他眼見來往等候的都是成群的丫鬟仆婦，乘著那寶馬香車，穿著那錦衣華蓋。結(jié)伴出來的女學(xué)子們衣香鬢影、環(huán)佩叮咚、笑語嫣然。

    身穿皂色短褐、頭戴寬檐斗笠、腳踩麻鞋的陳蟒與這里格格不入，仿佛是江湖行俠誤入了侍女圖、山野小民誤闖了神仙筵。他在一邊角落里遠遠地瞧著，沒有上前。金敏那么出眾，他一眼就能看到。

    可是沒有，他左等右等都沒有等到一個看著長得像胡人的姑娘的身影。陳蟒腹中饑餓，卻沒敢走遠，路邊買了兩叁個rou饅頭、討一碗涼水，就解決了一頓飯?；貋砝^續(xù)在牌樓前守著，他心知是等不到人了，但可能是不甘還是怎么著，一直在那里徘徊到日頭西斜。

    再不走城門就要關(guān)閉。那學(xué)府重地，他到底沒敢擅闖，算是他對文化人的一種天然的敬畏。

    陳蟒心道，只怕自己最近是閑得發(fā)慌，需得接些活兒干。

    回到小院，玉兔高懸、夜涼如水。屋里亮著油燈，窗戶紙上影影綽綽映出一個剪影。

    金敏剛沐浴過，正在窗邊晾頭發(fā)，潮濕微卷的發(fā)絲傾瀉逶迤而下，纖細的手指一搭沒一搭地梳理著。她只穿月白的中衣，衣裳被頭發(fā)濡濕了，隱隱透出里面的大紅主腰來，也不著鞋襪，一雙雪雪白小腳踩在矮凳上，圓潤晶瑩。

    孩子的純真與女人的嫵媚，被拿捏地恰到好處。

    從前如此，陳蟒不會怎樣，可今日，他卻私心覺得有些不同。從屋里有個孩子，到屋里有個女人，這個認知的轉(zhuǎn)變令他手心微微發(fā)燙。

    金敏見他回來，小下巴朝桌上揚了揚，“我煮了面，給你留了一碗。”

    桌上正擺著一副碗筷，碗里還微微冒著熱氣。陳蟒已經(jīng)不餓了，但還是大口吃了起來。陳蟒知道金敏喜歡看他吃東西，他吃飯快，食量也大，總是看起來吃得很香，這是無形中對她廚藝的肯定。

    金敏覺得陳蟒今天怪怪的，事實上他今天就是怪怪的，不光是因為她欠他一個解釋，也是因為他情不自禁盯住矮凳上那一雙小腳丫子的眼睛。

    陳蟒不知道金敏有沒有發(fā)覺自己在盯著她看，可能發(fā)覺了，因為那雪白的皮rou下面開始泛出一層淡淡的緋紅，十個腳趾羞澀地微微蜷縮起來，修建整齊的指甲不住地在那凳子上磨蹭；也可能沒有發(fā)覺，因為金敏精雕細琢的小臉蛋上依然是那副云淡風(fēng)輕的表情。他莫名有些失落，就好像他真的希望金敏臉上有點什么似的。

    “我今日進城了?！标愹馈?/br>
    “哦。”金敏應(yīng)了一聲，把虛攏攏的頭發(fā)別到耳后，手上就開始翻一本書。那上頭密密麻麻的小字，在陳蟒眼里跟一個個小蟲似的，全都看不明白。

    他也惱也無力，惱她的漫不經(jīng)心、漠不關(guān)心，無力他們二人的生分與隔閡。但他面上絲毫不顯，從懷里摸出幾樣?xùn)|西放到桌上，“你拿著?！?/br>
    金敏一瞧，是一根方頭白玉簪同一對天生葫蘆耳墜子，便問道：“你進城便是去買這些了？”陳蟒垂頭不答，悶聲不響。她看那白玉簪子透亮瑩潤，是個好料子，耳墜也形狀奇巧，努嘴嗔道：“做甚么買這些個貴重東西。”

    這樣的金敏遠比平日里的要鮮活，陳蟒頓了頓，吞咽了幾下，到底收回了目光，只開口道：“我知你不喜歡那些花花草草的，但你女孩子家總要有像樣的首飾。”

    金敏將那對耳墜子拿在手上細細把玩，心里到底是歡喜的，臉孔卻暗淡下去，聲音也喑啞了，“我沒耳洞，戴不得這個。”

    陳蟒顯然沒有料到這些，愣道：“啊?！彼莻€男子，到底粗心大意，平日里也沒在意過。飄忽著眼神往她耳際覷，只見小巧玲瓏的耳垂白璧無瑕，果真沒有耳洞。

    金敏想了想，輕咬著嘴唇，也不敢正眼去看陳蟒，猶猶豫豫地開口道：“大叔幫我扎?！?/br>
    陳蟒又是一愣，“好……好，大叔幫你?！?/br>
    他也不知道該怎么做，聽憑金敏指揮。可憐他一個頂天立地的八尺男兒，讓他拿大刀殺人可以，切菜一樣輕而易舉；等到讓他拿著一根細細的繡花針往人家姑娘的耳朵上戳?xí)r，卻全然亂了陣腳。

    他立在金敏身側(cè)，挨得那樣近，兩具熱烘烘的軀體挨到一處兒，一股子幽香直往他鼻孔里鉆。他手指頭粗，那一片又小又薄的耳垂根本捏也捏不住，他試探著捏了幾下。金敏整個耳朵都紅艷艷的，睫毛蝶翼一般兒輕顫，呼吸也亂了。在陳蟒看來，那分明是怕的。

    他好不容易自己覺著找好了位置，手上一發(fā)力，針就穿了過去，在一片細皮嫩rou上留下一個小洞，一滴鮮紅的小血珠從里頭泌出來。金敏渾身一抖，驚喘一聲。

    若是此時有人拿刀子在陳蟒身上割rou，他絕對眼眨都不眨一下，可看見那白玉皮rou上的一滴血，聽金敏的一聲喘，他便受不住了。他急慌慌地用手去拭，又覺得不妥，拿干凈手巾給她擦。其實他覺得，止血還是用嘴含著好，他張口，鼻息就噴在金敏脖子上。當(dāng)然，沒等他含上去，便驚覺這樣更不妥了。

    他扶住金敏的雙肩，細細往她臉上瞧。金敏被他瞧地一臊，別開眼去。只見她眼里沒淚花，陳蟒松了口氣，但口中急道：“咱們不扎了！?。〈笫宀辉?！”

    金敏幾時見過他這樣，突然撲哧一笑，把陳蟒給看愣了。她看他訥訥的，便推推他的手臂，笑道：“哪里有扎一半就不扎的？一點也不疼！”

    陳蟒這才如夢初醒。

    從那之后，陳蟒便有些不對，具體哪里不對，他自己也說不上來。在金敏回女學(xué)臨行的時候，陳蟒道：“我近些時日出去接個活兒。”

    金敏道：“時候長么？”

    “長。”

    “兇險么？”

    陳蟒頓了一頓，才回答道：“險?！彼麤]說實話，他還沒有接到合適的活計，但是他覺得自己是時候出去走走了。

    “好。”金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