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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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老人就是沈橋,而他居然始終沒有認(rèn)出來。 也許是因?yàn)闆]有五官、輪廓模糊,也許是因?yàn)樗洃浝锏纳驑蜻€停留在很多很多年以前。 他不是沒見過沈橋變老,但他總覺得這樣腳步拖沓、聲音虛渺的老人,跟當(dāng)年那個戴著瓜皮小帽的清秀少年沒有關(guān)系。 衣柜里忽然傳出響動,聞時回過神,聽見里面?zhèn)鞒鲚p低的叫聲。 那聲音帶著一抹沙啞,像是怕驚動什么人:“爺爺?” 下一瞬,柜門被人推開,那個軟綿綿的洋娃娃已經(jīng)倒在了一邊,無聲無息。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瘦小男生——那是夏樵自己。 他身體是虛的,被屋里老舊的頂燈照得蒼白,像是靜默時光里的一道剪影。他茫然地站在老人身后,想拍拍他的肩,手卻不敢落下去。 “爺爺……是你嗎?”他輕聲問。 坐在床邊的老人動作一頓,抓著毛巾的手指慢慢扣緊。 那一刻,籠里的時間仿佛凍住了。沒人知道他聽到這句話會是什么反應(yīng),會不會像很多籠主一樣突然驚醒,接著暴然而起。 “爺爺我是夏樵?!蹦猩K于還是拍了老人的肩,很輕地?fù)u了一下。 十年一晃而過,他忘了很多小時候的事,也學(xué)會了很多小時候怎么也學(xué)不會的東西。 他撒嬌的時候,已經(jīng)知道要軟下聲音了。 他抓著老人肩頭的布料,鼻尖發(fā)紅,又晃了晃他,啞聲重復(fù)了一句:“爺爺,我是夏樵,你看看我?!?/br> 老人的輪廓忽然顫了一下,像水滴落進(jìn)平湖里,接著絲絲繞繞的黑色煙氣從他身體中乍然散出。 這是……籠主醒了。 幾乎所有籠主在醒來的瞬間,都是帶有攻擊性的。他此生所有悶藏的怨憎妒煞、所有的舍不得、放不下都會在那一刻爆發(fā)出來,既是發(fā)泄、也是解脫。 而解籠的人,注定要幫他接下所有,再幫他消融。 黑氣出現(xiàn)的剎那,聞時已經(jīng)從鏡中脫身而出。 他瘦長的手指還帶著鏡子里的白霧,直探向老人。 心臟和眼睛是靈相的關(guān)竅,他只要觸到那里,把所有承接下來,這個籠就會徹底瓦解…… 但他卻停在了最后一寸。 他在即將抓觸到老人靈相的時候,忽然收回了手,攏衣而立。 而夏樵又帶著濃重鼻音,求了一句:“爺爺,你回一下頭好不好,你再看看我?!?/br> 騰然四散的黑色煙氣變得輕裊起來,幽幽靜靜地浮在空中,老人擱下毛巾,輕輕嘆了口氣,終于轉(zhuǎn)過頭來。 他在轉(zhuǎn)頭的一刻,終于有了五官容貌,蒼老、溫和,他的眼尾和唇角都有深刻的紋路,這是常笑的人才會有的。 確實(shí)是沈橋。 “爺爺……”夏樵眼睛瞬間紅了,抓著沈橋的肩。 “小樵啊?!鄙驑蜉p輕叫了他一聲,叫完又沉沉笑了一聲,嗓音依然虛渺老邁:“我的上一任,也管我叫小橋。” “你看,我跟你有緣?!?/br> 夏樵根本說不出話來,只拼命眨著眼睛。 他害怕的時候總是叫得夸張,說是哭,其實(shí)并沒有多少眼淚。而當(dāng)他眼淚大顆大顆掉個不停,卻根本出不了聲。 沈橋只是看著他,然后拍了拍夏樵的手。 籠里的景象在飛速變化,90年代的五斗櫥、窗格、書桌和床都在淡去,房間里的香灰味變得淺淡依稀。 好像一個并不冗長的夢走到盡頭,什么都散了,只剩下他們站在茫茫霧中。 沈橋看著聞時,苦笑著叫了一聲:“聞哥。” 聞時點(diǎn)了一下頭,他說不來什么滋味,也不知道該應(yīng)點(diǎn)什么。 過了片刻,才道:“我沒想到這是你的籠?!?/br> “我也沒想到?!鄙驑蛘f,“我以為我能干干凈凈地上路呢?!?/br> 他垂下目光,眼皮褶皺耷拉,重重地壓著蒼老的眼睛。 又是許久,他才笑著說:“想要真正的無掛無礙太難了,還是舍不得,還是放不下啊。” “放不下什么?”聞時問。 沈橋看著夏樵低垂的頭,說:“我常會想,要不要讓他知道自己究竟是誰。以前覺得就瞞著吧,瞞一輩子,做個普通人,生老病死,挺好的?!?/br> “后來又開始擔(dān)心,擔(dān)心如果我不告訴他,等我不在了,他再誤打誤撞知道,那該怎么辦呢?就這么糾結(jié)、反復(fù),想了這么多年,也沒能有個痛快的結(jié)果。” “還是怪我?!鄙驑蛘f,“我教會他的東西太少了,這小孩好像就學(xué)到了膽小要哭,傻里傻氣的,別的情緒總也不懂,也不知道是不是關(guān)竅沒通?!?/br> 聽到這話,聞時才意識到,自從他進(jìn)了沈家、得知沈橋已故,始終沒見夏樵因?yàn)榘Q而哭過,也沒覺得夏樵有多難過。他會開玩笑、會跟各種人聊天、還張羅著租房,好像不明白生死,也不懂離別。 直到現(xiàn)在,直到這一秒…… 他看著夏樵通紅的眼圈,對沈橋說:“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懂了?!?/br> 活著沒能教會的事,以這種方式教會了,不知該哭還是該笑。沈橋琢磨許久,只有心疼。 “人啊,還是貪心。”他緩慢地開口:“臨到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我放不下的東西太多啦?!?/br> 聞時像個耐心的聽者,問:“還有什么?” “以前想著要看這小孩長大,不用多大,成年了18歲就可以??墒钦娴?8了,又想能再看幾年,到他再成熟一點(diǎn),厲害一點(diǎn),有人照料或者能照料別人,有個家?!?/br> “還想……這幾年日子變化太大了,跟九幾年那會兒天差地別,不知道你來了,要多久才能適應(yīng),會不會碰到麻煩,會不會過得不好?!?/br> “還擔(dān)心小樵這性格,能不能討你喜歡,萬一鬧了矛盾怎么辦,也沒個人來調(diào)解?!鄙驑蛘f著,依然慈祥溫和。 “想著這些,我就覺得要是我在就好了,聞哥你生氣都悶著,小樵太傻,不一定看得出來,回頭氣傷了可不好?!?/br> 他說著說著,又笑了起來,好像那些舍不得、放不下,也沒那么令人難過了。 “還有啊……”沈橋說:“二十多年沒見,我還沒來得及跟聞哥你喝杯茶,上次你走說好了的?!?/br> 沒想到,居然后會無期了。 他又仔仔細(xì)細(xì)看了夏樵和聞時一眼,慢得像要記住他們的樣子,然后嘆道:“算啦?!?/br> 歸根究底,說來說去,不過都是些零散小事。 他這一生,接過很多人,也送過很多人,算得上長命百歲、功德圓滿。 于是他對聞時說:“賴得過今天,也賴不過明天,最后,就麻煩聞哥你送我一程了?!?/br> “缺的那杯茶……以后有緣再喝吧。”沈橋說。 聞時沉默良久,點(diǎn)了點(diǎn)頭:“好?!?/br> 他伸出手,指背觸上老人的額心。 那一瞬間,所有浮散的黑色煙氣驟然輪轉(zhuǎn)起來,明明無形無體,邊緣掃過夏樵手背的時候,還是留下了一道細(xì)細(xì)的傷,順著神經(jīng)疼到心臟里。 就是這些東西,從沈橋身上拔出,圍聚到了聞時這里,細(xì)細(xì)密密地纏在他四周。 聞時卻好像感受不到痛一般,手指依然抵著沈橋,沉靜地闔著眼。 罡風(fēng)撲面,掀得人幾乎站立不穩(wěn)。 而那些煙氣在瘋狂沖撞之后,終于靜歸溫順,慢慢消融淡化。 聞時額前的頭發(fā)被風(fēng)掀起又落下,襯得他皮膚毫無血色,比之前蒼白不少。 夏樵的慟哭依然出不了聲,他死死攥著沈橋的手,卻感覺掌中越來越空。 黑色煙氣徹底消融的時候,他抓著的人連同整個籠一起,徹底消散不見。臨消失前,他聽到了沈橋最后一句溫聲叮囑:“天涼記得加衣,熱了別吃太冰,好好的,啊?!?/br> 籠消散后,真實(shí)的景象顯露出來。 他們還坐在那輛大巴上,身后的人還在聊天,一切如舊。 沈橋下葬的地方背山靠水,底下還有一大片花樹和田。 夏樵把壽盒放進(jìn)墓里,親友鄰里照風(fēng)俗把紅棗和糖糕填進(jìn)去。 孝衣孝帽一燒,石板一壓,這一趟就算送到頭了。 下山的時候,夏樵喉嚨里終于有了嗚咽,又啞又輕,卻像塵封許久的銹罐終于撬開一絲縫。他走走停停,如果不是有人推著,可能永遠(yuǎn)也下不了這座山。 就在他賴住腳步,想要轉(zhuǎn)身的時候,跟在后面的聞時忽然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腦勺,沉聲說:“別回頭?!?/br> 別回頭。 讓他干干凈凈來,也干干凈凈走。 山腳下的花樹不知是哪種,風(fēng)一吹,便落了滿地。 聞時被掃過的花枝迷了一下眼,他闔眸再睜開的時候,恍然覺得這一幕有些熟悉。 就好像曾經(jīng)也有那么一個人,手掌瘦而薄,帶著溫涼觸感,輕拍著他的后腦將他往前推了一步,勸哄似的說:別回頭。 他原地停住,怔忪幾秒,下意識轉(zhuǎn)頭看了一眼。 看到謝問落后幾步,不緊不慢地走在狹長的路上,伸手接了一朵滾落下來的花。 第13章 失聯(lián) 謝問把花攏進(jìn)手里,卻見花瓣在碰到他的瞬間蜷縮枯萎起來,轉(zhuǎn)眼就成了一團(tuán)棕褐色的死物。手指輕輕一撥,便松散開來。 他眼眸低垂,看著手中的死物,不知在想些什么。 又過了片刻,他抬起眼,就見聞時正蹙眉望著他。 謝問垂下手背在身后,隔著幾步遠(yuǎn)的距離和間雜的花枝問他:“我干什么壞事了你要這么看著我?” “……” 聞時抿了一下唇。 他其實(shí)只是單純回頭看看。但對方這么一問,他只能繃住臉說:“有點(diǎn)事問你?!?/br> 謝問:“什么事?” 聞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