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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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似乎戳到了鏡中人的痛腳。 就聽“呼”地一陣風(fēng)聲, 掃過眾人的眼睛。聞時在風(fēng)里闔了一下眼再睜開,那個少年已經(jīng)直直站在他面前了。 “你說誰?”少年問道。 他的臉很詭異, 說話的時候聲音和嘴唇對不上, 像是披了一層皮。而他的嗓音像含了一層沙,又粗又啞。 同是變聲期, 在他的對比下,周煦說話都變得悅耳動聽了。 聞時不看他,像是對方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說無故害人的牲畜,你是么?”他此時心情不怎么樣,說話更是霜風(fēng)劍雨,帶著冰渣。 少年死死盯著他,黑眼珠縮成極小的一點,卻說不出一句話。說不是,那就成了懦夫,說是,又成了牲畜。 這個問題讓他難堪又生氣,于是他拉下了臉…… 是真的拉,整個臉皮都往下坍塌式的拉。驚得孫思奇他們尖叫起來。而這個少年似乎很享受這種嚇唬人、或者說掌控人的感覺,終于開口說:“這是我的地方?!?/br> 他又穿好了臉上的皮,用一種沉悶又固執(zhí)的語氣強調(diào)道:“我叫你們呆著你們才能繼續(xù)呆著。我讓你們走,你們就得立刻走。這是我的地方?!?/br> “你在你自己的地盤上,躲在鏡子里?”夏樵很認真地在驚訝,但這話說出來極其像嘲諷。 少年猛地扭頭看向他,嚇得周煦一把捂住了夏樵的嘴,小聲道:“你特么別說話!” 結(jié)果夏樵閉嘴了,他哥卻沒有。 “連自己是誰都不敢說?!甭剷r的語氣譏諷極了,“你的地方?!?/br> 少年的表情里有種詭異的麻木感,仿佛對這些刺激無動于衷。但他畢竟年紀還小,如果真的這么淡定,也就做不出那些事情了。 “這就是我的地方?!彼謫〉纳ひ粲謴娬{(diào)了一遍,但語氣急了點。 “這是沈家。”聞時又說,“你姓沈么?” “我不姓沈,沈家沒了?!鄙倌杲K于不耐煩,打斷了他的話,“沈家已經(jīng)沒了,一把火,呼地一下燒完了!要我說多少遍?這是我的地方!” 最后一句話出口的時候,他整個人都暴躁起來,跟之前的沉悶?zāi)咏厝幌喾?。像是往看似平靜的油鍋里潑了一盆水,驟然就成了另一番模樣。 “我的。” 這兩個字不再從少年口中吐出來,而是響徹在整棟樓。 剎那間,這個虛浮的身影終于落地,腳底生根,跟整個籠牽連在了一起。也許是為了證明”我的”這兩個字,他不再遮遮掩掩,第一次光明正大地站在這棟房子里。 聞時等的就是這一刻。 他點了點頭,卻一個字都沒說。 于是整棟樓里只能聽見少年粗糲嗓音的余響,在每個房間、每條長廊間回蕩,陰森森的又十分清晰。 最后一點余音散去的時候,長廊里滿是死寂。 就在少年生出一絲得意的時候,一個小姑娘的聲音脆生生地響了起來:“是阿峻嗎?我聽到了阿峻的聲音?!?/br> 聲音傳過來的時候有些空洞,在這種環(huán)境下,叫人毛骨悚然。但眾人都聽得出來,那是沈曼怡的聲音。 這個叫做阿峻的少年面色驟然一凜。 “阿峻。”沈曼怡又叫了一聲。 “阿峻?” “阿峻你在嗎?” 她的嗓音順著走廊過來,回神重重疊疊,仿佛正奔跑過來,越來越近。 “你為什么不笑?我們來玩游戲吧!我想跟你玩游戲?!?/br> “我找了你好久啊?!?/br> “你終于肯跟我玩啦?” 這些句子交錯在一起,還伴著咯咯的笑聲,忽近忽遠,環(huán)繞著所有人。他們下意識朝走廊另一端看過去。 只看到謝問左邊站著小小的沈曼怡,右邊站著李先生,在黑霧籠罩下,像三尊面容不清的剪影,直直地看著這邊。 他們忽然有點分不清,這些話究竟是那個沈曼怡說的,還是阿峻潛意識里殘留的東西。 沒多久,聲音又多了一個—— 那是一道男聲,斯斯文文的,語速并不快,夾雜在沈曼怡咯咯脆笑里,顯得有些虛渺:“阿峻,你心氣有些窄了?!?/br> “阿峻,什么樣的人揣度別人總是只見污穢?你性子敏感,我不想說重話。” “阿峻,君子要端方雅量?!?/br> “阿峻?!?/br> “算了,你去抄字吧。” “阿峻,我認得你的字。” …… 那些聲音交織著,充斥著整棟房子。每說一句,走廊深處那三道剪影就會近上一分,鬼魅似的,無聲無息。 很快,眾人又聽到了細細索索的動靜,像是什么多手多腳的東西在地上爬行。 他們轉(zhuǎn)頭一看,發(fā)現(xiàn)往這邊爬的不是別人,正是倒在衛(wèi)生間的那團焦黑軀體。 “是阿峻嗎?” “阿峻啊。” “阿俊?!?/br> ”峻哥?!?/br> …… 煮飯婆婆哎呦呦的嘆氣聲、管家高調(diào)門的呼喚,小女孩兒怯生生的叫聲此起彼伏。 阿峻拉著臉,越來越焦躁,最后堵住了耳朵。他粗聲說:“你們好煩!” 這話落下的瞬間,那些層層疊疊的聲音忽地沉下來,像變了調(diào)的曲子,從喜樂扭曲成了哀樂。那一聲聲的呼喚變成了哀嚎和慟哭。 沈曼怡在慟哭中站到阿峻面前,伸頭盯著面前這個比她高很多、卻被她當做弟弟的人,幽幽地問:“阿峻,你為什么要把我折進沙發(fā)里?” 阿峻低頭看著她,說:“因為你太吵了?!?/br> “你真的太吵了?!?/br> “你一直笑、一直笑,樓上樓下地跑,到處都是你的聲音。你真的太吵了。” “你知道那天是什么日子嗎?那是我媽的忌日?!?/br> “你懂忌日是什么意思嗎?” 阿峻看著沈曼怡的臉,啞聲說:“你不懂,你只知道蝴蝶結(jié)好看,秋千好玩,裹著破帷帳就能當新娘。你16歲了,就只知道這些。” “你走出去就是笑話,你知道嗎?你也不知道。因為家里所有人都慣著你,順著你。你滿嘴說胡話,卻沒有人糾正你,就連李先生都跟你說對,就是這樣。” “他還說你戴著眼鏡一看就很聰明,你連照著抄書都會漏字。聰明——”阿峻嗤笑了一聲,說:“你是真的過得很開心,就因為你是沈家大小姐。但凡換一個人,別說16了,12都不一定活得到?!?/br> 他是真的討厭沈曼怡,也討厭沈家。 很多人告訴他,他mama祖上富過,原本也是個千金大小姐,日子過得恐怕不比沈曼怡差。結(jié)果呢?造化弄人,親爹死了,大小姐轉(zhuǎn)頭就成了奶媽,帶著他一起寄人籬下。 所謂的好日子,他一天也沒有感受到,只在別人口中聽說過,越聽越覺得老天不公。憑什么有人生來就是錦衣玉食,有人就要受人白眼。 而錦衣玉食的人稍稍發(fā)點善心,他就必須得感恩戴德。 總有人說:沈家少爺小姐待你真好。曼昇把你當親哥哥了,一點兒沒有少爺架子。 他每次聽到這樣的話,都覺得可笑。施舍罷了。不知疾苦的大少爺彎腰給兩顆糖,就是什么驚天動地值得夸贊的善舉么? 只是因為彎腰的人是少爺而已。就好像癡傻的人是沈曼怡,所以連癡傻都成了“天真可愛值得憐惜”。 她可以一年又一年地過著她的11歲生日,指著今年說是1913,明年還是1913,后年依然是1913。 沈曼怡倒是停留在了可以蕩秋千、做游戲的年紀里。 但對他而言,卻是停留在了親娘上吊的那一年,永遠邁不過去。 所以他真的很煩沈曼怡。 她的存在就是一種提醒,時時刻刻提醒他,他mama在1913年5月19號那天,因為犯了個小錯,把自己吊在了房間里。 老天不公平。 他有時候會想,如果1913年5月19日那天,沈家注定要有一個人死去,為什么死的不是沈曼怡?她癡傻無用,離了庇護,根本活不長。如果那天的火沒有及時救下,沈曼怡已經(jīng)被燒死了。 但他后來又想,如果沈曼怡死在那場不小心引發(fā)的火災(zāi)里,他mama還是活不了。只會更加愧疚,然后吊得更干脆。 所以看吧,無論如何,他mama都是必死的,這就是命。 老天真的不公平。 他常因這些事而感到憤怒,不過他很克制,并不擺在臉上。但李先生總會從他的細枝末節(jié)里挑他的刺。 說他氣量窄,不能容人。說他總把事情往壞了想,把人往惡了猜,識人不清。說白了,就是覺得他一個小人亂度君子之腹了。 在他看來,這些說法本就是因人而異。如果心思深重的人是沈曼怡或沈曼昇,想必李先生又要拍手叫好,夸他們謹慎周全、不會受人蒙騙了。 所以還是不公平。 管家市儈圓滑,整日只知道錢和帳。嘴上常說“阿峻不容易”,“這就是你家,咱們都是你的家里人”,但也只是說說而已。 把某個地方當做你家,這本就只是一句好聽話。會這么說,必然是把他排在自己人之外的。 就連做飯婆婆都很不討喜。她除了做飯,就是念一些神神叨叨的事情。說照相是奪了人的魂,說要點長明燈保人長壽平安,結(jié)果沒多久,他mama就成了個短命的鬼。 即便這樣,做飯婆婆還是不熄蠟燭。說他mama命苦,要替她念經(jīng)祈福,讓她在那邊過得好一點,還非要拉他進去一起念。 表面功夫而已,死都死了。 所以他真的厭煩沈家人,從上到下。他在這里呆著的每一天都高興不起來,只覺得煩躁、壓抑。 他時時刻刻都繃著一根弦,終于在他媽忌日的那天沒有繃住。 怪只怪沈曼怡不合時宜,非要挑在那天拉他做游戲,沖他做并不好笑的鬼臉,咯咯鬧著滿屋跑。 他想讓她閉嘴安靜一些,別笑了,但沒控制好力道。 有些事就是這樣,一旦做了,就再也收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