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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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很久,卜寧才說:“不是守著,我們一直都在這里?!?/br> “你們?”聞時愣了一下,猛地朝謝問看了一眼,又問他:“什么叫你們?你是說……” “還有鐘思和莊冶,都在這里?!辈穼幷f,“當(dāng)年留下這個陣,是因為忽然有感,千年之后也許會有故人重逢的一幕,沒想到……” 沒想到會是這樣一番場景,不知該說不幸,還是萬幸。 曾經(jīng)幼年不懂事的時候,他常為自己天生通靈的體質(zhì)沾沾自喜,覺得這是老天饋贈,說明他是蕓蕓眾生中極為特別的那個,說明他能成大事,能當(dāng)大任,能留青史。 但后來,他發(fā)現(xiàn)這似乎不是饋贈,至少不單純是饋贈。 都說諸行無常、諸漏皆苦,大概少有人會比他體會得更早、更深。 幼年時候,他還沒學(xué)過如何關(guān)閉靈竅,時常跟一個人說著話,就會看見對方未至的災(zāi)厄。 有時滿眼血色,有時滿目死相。 他分不清真假,時常會在那些場景出現(xiàn)的瞬間做出一些惶然驚詫的反應(yīng),次數(shù)多了,他就成了許多人口中的瘋子——不知何時會發(fā)起病來。 有很長一段時間,他都處于一種混沌未開的狀態(tài)里。好像說的人多了,他就真的是個瘋子了。 后來為了不那么惹人嫌惡,他無師自通地學(xué)會了“從眾”。別的孩子說那是鬼。他就跟著說有鬼。別的孩子說那是仙,他就跟著說仙。哪怕他看到的是全然不同的東西,他也不會說。 慢慢的,便泯然眾矣。 直到被送上松云山。 在他眼里,師父是個仙人。能變成仙人的弟子,說明他也沒那么不堪。起初他依然帶著山下學(xué)來的脾性,別人說什么便是什么,直到某一天,塵不到對他說:你若真是如此,又何必上山? 從那之后,他學(xué)會了跟自己的靈體和睦相處。 他開始正經(jīng)地學(xué)卦術(shù)、學(xué)陣法,努力地讓自己變得有用武之地,而不是一個一驚一乍的瘋子。 他平和有禮,謙恭包容,又能預(yù)見一些事情的兇吉。有一段時間,他甚至覺得自己能知曉天道了。 可后來他卻發(fā)現(xiàn),天道終究是無常的,他能預(yù)見這一點,不代表會預(yù)見下一點。能攔住這件事,不代表不會觸發(fā)另一件,甚至更麻煩、更棘手,更叫人承受不起。 時間久了,就被師兄弟們調(diào)侃為“?;紤n慮”。 他確實?;紤n慮。 體質(zhì)通靈的人往往是苦的,因為他比別人先料見到一些未來,再熱鬧的宴席也逃不過席散,再繁華的朱樓也躲不過蔓草荒煙,萬物輪轉(zhuǎn),終有一別。 所以他總是苦的。 有時候他跟師兄弟們說著話,忽然會陷入一種毫無來由的悲傷里。明明朝夕相見,卻忽然會生出懷念。 那時候,他便知道,他們或許是不得善終的。 他甚至看見過孤魂和枯骨,但他不知道那是誰留下來的。 年紀(jì)小的時候,他看見什么災(zāi)禍,總會試著跟聞時他們說,試著讓他們避開某個人、某件事、某條路。 但塵世間的人和路都太多了,避開這個,或許就奔著更要命的去了。誰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避開了這個,才引發(fā)了那個最糟糕的結(jié)果。 所以后來吃了幾次教訓(xùn),差點把師兄弟折進(jìn)一些麻煩里,他便不再說了。 他會藏于心里,一個人消化掉那些苦處,再悄悄地留一些后手。 有一年冬天,是個夜里,山上很冷,他跟鐘思圍著小火爐用雪水煎著茶。爐里木柴嗶駁地?zé)?,雪水汩汩地沸著?/br> 他靠近爐身搓著手取暖,爐蓋的小洞里散出濃白的霧氣,鐘思不知說著什么正仰頭大笑,被路過的聞時抬腳抵了一下,卻還是摔在地上。 他在那片熱鬧中忽然入夢,夢見有人說:很久以前,有一座叫做松云的山,山上住著幾個舊時的人。不過現(xiàn)在,人已經(jīng)成了書卷里寥寥幾筆的名字,山也再找不到了。 白云蒼狗,往事如煙。 他在物是人非的悲傷中看見了不同往日的松云山。 山坳的清心湖不知為何滿是黑霧,像粘稠的沼澤,霧里躺著幾個蒼白的人影。他看不清是誰,卻連心都涼了下來。 他還看到了背面的山洞,是他常去冥思靜坐的那個。 他像往日一樣盤坐于洞中,墻上掛著他們師徒五人的畫像,周圍環(huán)繞著他從未見過的陣靈,但他動彈不得…… 就好像受困于此,不得解脫。 直到某一刻,洞口乍然亮起了光,就像有誰撥開了密密麻麻的藤蔓。有人弓身走進(jìn)洞里。 掀開藤蔓的瞬間,外面的風(fēng)吹了進(jìn)來。 他聞著久違的生氣,忽然睜開了眼,在睜眼的那個瞬間,他莫名知道,一千年過去了,那是一場滄海桑田下的久別重逢。 那天之后,他便在洞里布了一個陣。 他希望那個陣永無用武之地,可老天偏愛捉弄他,最壞場景都成了真。那個陣在他將死之日緩緩運(yùn)轉(zhuǎn)起來。 那天是何年何月何日,他已經(jīng)記不清了。 只記得松云山陰云罩頂、草木皆枯,像個鬼城。 他的陣嗡然轉(zhuǎn)動,升起屏障,將這個曾經(jīng)被他們稱作家的地方藏了起來。十二陣靈像山一樣圍坐成圈,鎮(zhèn)著這一方秘地。 而他在那個已經(jīng)看不見滿天星辰的山洞里垂首而坐,把自身靈相一分為二。 一半送入輪回,一半長留此地,供養(yǎng)著這個巨陣。 一切悉數(shù)如夢。 唯一的區(qū)別,是他不知千年之后,究竟會不會有故人撩開藤蔓,讓這處地方重見天光。 他豁上生死,擲了一場豪賭。 賭他在這個不見天日的石洞里不知年月地枯坐著…… 等風(fēng)來。 第76章 山境 萬幸, 他賭贏了。 但這個結(jié)果依然出乎他的預(yù)料。 “我以為,我等來的會是誰的后人?!辈穼幍皖^掃看了自己一眼,“就如我自己這般, 換了模樣、換了身份, 唯一算得上熟悉的, 大約是這軀殼中的一抹靈相,能讓陣靈大開陣門?!?/br> 他看著身上古今不同的衣著,怔然許久,又苦笑著開口道:“這話還是說大了, 其實就連后人,都是我曾經(jīng)不敢想的?!?/br> “為什么不敢?”聞時疑問道。 聽到這話, 卜寧訝然抬起頭, 驚詫地看著聞時:“因為……” 因為他盤算過無數(shù)遍,除了一個靈相半失的自己,他實在盤算不出, 還有誰能在輪回中留下什么后人。 這幾乎是顯而易見的,否則他這個陣也不能稱之為孤注一擲的豪賭了。 但聞時居然有疑問,這讓卜寧萬般不解。 他上下打量了聞時一番,又朝謝問投去求解的目光,最終還是試探著問聞時:“師弟你……” “他靈相丟了?!敝x問答道, “剛找回來一點?!?/br> “靈相丟了?”卜寧擔(dān)憂地看過來,咕噥道:“怪不得陣靈都費(fèi)了一陣子才嗅出人來?!?/br> 像聞時這樣的情況, 軀殼內(nèi)的靈相只有一點碎片,對久鎮(zhèn)于此的陣靈來說并不明顯。恐怕得到靈相震蕩, 才能聞到味道。 “可是……靈相怎么會丟呢?”卜寧問。 聞時:“不知道?!?/br> 卜寧:“何時發(fā)現(xiàn)的?” 聞時搖了一下頭:“有記憶就是這樣, 記不清了?!?/br> 卜寧眉頭皺得更緊了:“沒有靈相之人想要長留于世間,古今幾乎少有人能做到。更何況一千年, 師弟你……” 他有些遲疑。 因為在世間逗留千年,乍一聽似乎是什么大幸之事,但仔細(xì)想來,又有幾分“捆縛于世”不得解脫的意思。 也許是因為專修陣法,卜寧禁不住想到了一些不太妙的事情。 “你也許不記得了,我曾經(jīng)同你說過的,有幾個很邪的陣,就是跟某些靈物建立牽系,來達(dá)到一些常人無法達(dá)到的目的?!?/br> 卜寧解釋說,“當(dāng)然,人心不一,不同人有不同的目的,不過兜來轉(zhuǎn)去總逃不過那幾樣,名、利、修為或是壽命?!?/br> 聞時差點以為他想岔了,懷疑自己為了在世間久留,搞了個這樣的邪陣。 誰知卜寧愁眉不展地說:“那些被利用的靈物,常會出現(xiàn)困縛于世間不得解脫之相,倒是跟你這情況有三分相似?!?/br> 他朝謝問看了一眼,目光一如少年時候不敢多留,很快便轉(zhuǎn)到聞時身上,認(rèn)真地?fù)?dān)憂說:“師父出事后,那個封印大陣消失于世,你也跟著不知所蹤。鐘思和莊冶自顧不暇,但我有試著找過你,始終沒有結(jié)果。我想……會不會是有誰趁人之危,想借著你的靈神做點什么,所以才導(dǎo)致了如今的結(jié)果?” 卜寧說得委婉,但聞時立刻就明白了—— 正常人看到如此情形,只會擔(dān)心是他不甘離世,布了什么邪陣。 卜寧卻相反,他擔(dān)心有人心懷不軌,趁虛而入,把聞時當(dāng)靈物給煉了,致使其在世間不生不死這么多年。 哪怕千年未見,這位?;紤n慮愛cao心的師兄也從沒對自家?guī)煹苡羞^半分猜疑。 聞時搖頭打消了卜寧的疑慮:“應(yīng)該不是?!?/br> 卜寧:“怎么說?” 聞時:“如果是被煉化的靈物,日子過得應(yīng)該比我糟多了。我只是每活一世就睡一覺,隔幾十年,又會醒過來。” 卜寧:“怎么睡?怎么醒?” 聞時說:“無病無痛,撐不住就會睡。至于醒……得走一扇門。” 他說得輕描淡寫,省去了許多細(xì)節(jié)。諸如靈神盡衰的時候有多難受,諸如穿過無相門從地底爬出來的時候,會流多少血。 相比于枯坐千年,等一場不知會不會到來的重逢。他覺得自己過得好多了,起碼……人間熱鬧一些。 只是少了故人,就有些無根無源。 卜寧聽到“無病無痛”,神色放松下來。他從沒聽過這樣的情形,便問道:“你所說的門是什么樣的?” 聞時說:“跟很多陣法擺出來的‘門’相似,只是要長一點,走得久一點。我不知道另一頭通向哪邊,所以從書里隨便借了個名字,叫無相?!?/br> 少時的卜寧,每次見到自己沒見過的東西,能不眠不休地擺弄好幾天。聽到自己不明白的事,也能琢磨很久。 以前鐘思耍人常用這招,搞點新奇物件,能讓師兄圍著自己轉(zhuǎn)三天。當(dāng)然,最后總免得不了一頓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