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節(jié)
張婉曾經(jīng)跟張碧靈有過通信,周煦提過信里的幾句話, 聞時對其中兩句印象很深。 她說“這里是我的福地”, 說“累世塵緣該有個了斷”。 可為什么說這里是福地? 累世塵緣又是什么意思? 張雅臨撣著褲腳上的灰站起來,臉色活像生吞了蛤蟆。 當著這么多人的面,他也不好沖著jiejie說什么話, 只瞥了張嵐一眼,把白眼往肚里咽。 結(jié)果他發(fā)現(xiàn)張嵐盯著張婉留下的那些東西,一臉若有所思,不知在想什么。 以張雅臨對她的了解,這位姑奶奶要么是注意到了一些端倪, 要么是想起了什么相關(guān)的傳聞。 哪樣他都很好奇。 若是以往,他們姐弟倆有一萬種不被人注意到的討論方式。但這會兒, 統(tǒng)統(tǒng)都派不上用場。 畢竟面前的都是祖宗,那一萬種方式很可能是這幫人玩剩下的。他們要是用了, 效果相當于拿著大喇叭去街上果奔。 不如老實低調(diào)一點, 靜觀其變。 相較他們而言,祖宗們就直白多了。 聞時走到榻邊, 手指勾起布條邊緣又看了一眼,問謝問:“你跟她有淵源?” 謝問看著布條,片刻后抬眸道:“其實你也見過?!?/br> 這話一出,聞時面露訝異:“我?” 謝問點了一下頭。 聞時皺眉回想了一番,并沒有什么頭緒:“什么時候?” 謝問:“你記得一處叫柳莊的地方么?” “柳莊……”聞時低聲重復了一遍,覺得念起來有些似曾相識。他畢竟在世間浮沉太多年,碰到過太多事情,記憶龐然雜蕪,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還是卜寧輕輕“哦”了一聲,道:“柳莊?!?/br> 聞時看向他。 卜寧的記憶停留在千年之前,在那些陳年舊事里翻找起來沒那么困難。他提醒道:“你可記得咱們下山前的那一年,有一回在山腰練功臺,我跟鐘思不知為何拌起了嘴,我說過一句六天后有大災……” 聞時愣了一下,終于想起來了。 他當然記得那一天。 他19歲,第一次在夢里看見塵欲滿身的自己以及那樣的塵不到。 那場夢太過倉惶,占據(jù)了他所有心神。以至于他差點忘了,那天其實發(fā)生過很多瑣碎的事,大大小小,其中一件就是卜寧那句隨口言之的“六天后有大災”。 類似的話,卜寧說得不算多,但也絕對不少,大多是下意識的,連他自己都反應不過來。 他常在說完之后愣一下,擺手補充道:“信口之言,也看不真切。用不著當成心事琢磨,你們這幾天自己稍稍注意些便可?!?/br> 事實證明,卜寧的話多數(shù)是準的。只是有些事情,即便注意也防不勝防,就像命中繞不開的坎。 起初,聞時他們還會有些懊惱扼腕。后來慢慢發(fā)現(xiàn),就算那些坎避讓不開,等到真正跨過去了,就不算什么大事。 時間久了,次數(shù)多了,卜寧的這些話便驚不著他們了。 正如那天他說:“六天后有大災?!?/br> 鐘思回道:“不怕,大不了不下山。” 不過話雖這么說,他們也不是全然不當回事—— 那兩天,卜寧時常夜半驚醒,心神不定。便排著銅板算了一卦,算出來的結(jié)果不是很好,于是把師兄弟幾個都挖了起來,說:“我看見山體不穩(wěn),山下的村子恐怕要遭殃。” 那段時間,松云山一帶暴雨連天,他說的場景并非毫無征兆。 聞時他們思來想去,實在做不到聽由天命、袖手旁觀,便連夜給山做了些加固,尤其是靠近村子的那面,還套了個封擋的陣局。 那幾天,他們?nèi)粘9φn都練得心不在焉,輪番盯著那幾處陣石、符紙,平日最喜歡下山的鐘思和莊冶都安分許多,老老實實在山里呆著,沒去旁的地方。 就這么等到了第六天入夜…… 風平浪靜、無事發(fā)生。 非要說有什么事能算“災”,那就是第六天傍晚的時候,村子最東邊的山壁上,有塊石頭松動脫落,順著山脊?jié)L下來,沖向了某處房宅。 據(jù)說屋里人不多,跑得也快,就連老人都避讓得很及時。 更何況那塊石頭最終也沒撞上房屋,而是停在了距離雞棚幾尺遠的地方…… 連雞都沒少根毛。 那天對聞時他們來說,就是虛驚一場。不過他們并不覺得白費力氣,反倒心情極好。 鐘思嘴欠調(diào)侃了卜寧整整一夜,最后又是以“被扔進迷宮陣”這個熟悉的形式告終。 有這件事打岔,那幾天的聞時甚至來不及細想那些夢境。 直到兩天后的清早,天蒙蒙亮,他照例睜眼很早,束好頭發(fā),一手給金翅大鵬當鳥架,一手拎著傀線翻上了最高的松枝。 他正咬著傀線往手指上纏,忽然聽見山頂上屋門吱呀一聲開了。塵不到走了出來,紅色罩袍披上身的時候,袍擺掃過垂掛的藤蔓。 聞時在那陣風里瞇了一下眼睛,松了齒間的傀線。 出于某些心思,他沒有叫住對方,只是站在微晃的松枝后面,隔著細密的針葉看著那個人。 倒是塵不到走過的時候腳步停了一下,忽然抬頭望過來。 須臾之間,兩個人都沒說話。 還是塵不到先開了口。他轉(zhuǎn)頭朝屋子那邊抬了抬下巴說:“林子里鳥雀尚未睜眼,你倒是醒得早。再去睡會兒?” 聞時那時候剛剮洗過靈相,繃得有些過緊了,顯得比平日更冷幾分。 聽了對方的問話,他只是動了一下眸子,便道:“不困。” 塵不到點了點頭。 他可能想說點什么,所以站在那里又看了一會兒。但最終還是什么都沒說,轉(zhuǎn)身便要下山道。 看到他轉(zhuǎn)開眸光,聞時忽然問了一句:“你去哪?” 這是他以前第一句就會問的話,那天卻一直悶到最后。 山道上的人終于笑了一下,轉(zhuǎn)頭遙遙沖他說:“下山辦事?!?/br> 聞時又問:“去多久?” 塵不到:“這次會久一些。等再回來,或許就是夏末秋初了?!?/br> 那得好幾月。 聞時從松枝上下來了。落地的時候手指抵了一下地面,輕得像枝頭抖落的雪絮,又有股利落颯爽的勁。 直起身的時候,他看見自己映在塵不到的眼睛里,又不知該說些什么了。 以往他這樣落到面前,塵不到總會在說完行蹤后問一句:“雪人,想不想出門?” 但這次塵不到卻換了話。他依然是笑著,像一句隨口的逗弄,說:“別熬鷹,記得趁我不在山里,多躲幾日懶?!?/br> 聞時本來沒打算跟下山,但聽到這句話,心里又生出些微妙的滋味。就好像不止是他在避著塵不到,塵不到也在避著他。 有點……說不上來的、極輕微的失落,像針腳細細密密地爬過心臟。 他不知道自己當時的神情是什么樣的,那些輕微的情緒有沒有泄露出一分半毫。只記得自己聽到那話怔了一瞬,然后斂眸點了點頭。 對方一走數(shù)月,等到回來,離他們下山的日子也就不遠了。往后松云山就會變成世間某個落腳地,不知多久才會再來一趟…… 剛好,可以了斷那些妄念。 聞時在心里這么告誡著自己,卻聽見塵不到下了幾步石階又忽然停住。 他抬頭一看,發(fā)現(xiàn)自己手指上的傀線不知什么時候竄了出去,不松不緊地扣住了塵不到的手腕。 像一種無意識的挽留。 塵不到看著自己手腕上纏著的線,表情里訝異不多,只是靜默了片刻。 這其實只是一個下意識的舉動、一件小事。 聞時卻忽然覺得自己尷尬又難堪。 他臉上沒有顯露,只是立刻松了傀線,扔下一句“我去山坳”,便轉(zhuǎn)身往松林深處走去。 沒走兩步,他就感覺自己的手指被線扯住了。 他低頭看了一眼手指,然后循著繃直的傀線轉(zhuǎn)過身。就見塵不到勾住了那根傀線的另一端,朝山道偏了偏頭說:“跟我下山?!?/br> …… 他們那次所去的第一個地方,就叫柳莊。 那是一座不大不小的村子,百來戶,依山傍水,原本是個極為安逸的好地方。偏偏老天不順人意,一場連天大雨沖垮了半邊山。 山塌的時候不巧正是深夜,所有人都在熟睡。近山的那片屋子直接被山體拍進了泥里,屋里的人更是無一幸免。 聞時跟塵不到趕過去,一踏進村莊邊緣就直接入了籠。 十九歲的聞時已經(jīng)入過很多籠了,見識頗多。 柳莊的那個絕對不是最可怕,卻是最累的。 因為籠里的人一直在搬山。 像愚公一樣,背著最簡單的竹簍,日復一日地搬著堆積的泥石。那竹簍底下豁著一個大洞,即便裝滿了泥石,也是一邊走一邊漏。于是那座山怎么都搬不完。 籠主是個女人,很年輕。 同許多籠主一樣,她的臉有些模糊,唯有眉眼是最清晰的。她有一雙形狀極為漂亮的眼睛,垂眸的時候溫婉悲憫、抬眸又會多幾分英氣。 只可惜,籠里的她眼神空洞疲累,遮掩了本該有的靈動,顯得失色不少。 最先走近她的人是聞時。 那時候她正跪在竹簍邊,捧著漏下來的泥石重新往簍子里裝,固執(zhí)的、又是無措的。 她輕柔又認真地告訴聞時,她家里人都在山底下,日日托夢給她說:背上好重啊,直不起身,破了的地方好疼。 老人太老,孩童又太小,被壓在山底下真的太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