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節(jié)
他鎮(zhèn)于陣眼中心,兩方與身后人群環(huán)繞。占的是最重要的位置,卻在承受破陣之力時,微妙地挪移了毫厘。 那點區(qū)別rou眼根本不可見,反倒是破陣的聞時感受最為直接。 如果說之前關于周煦幼年所見的場景還是猜測,那張正初此時的舉動幾乎佐證了他根本不是什么好東西!自私、怯懦、陰險狹隘。 這樣的人,干出那種借百十籠渦和萬千無辜飼養(yǎng)自己的事,也就不足為奇了。 “為什么是這種人?” 聞時手指上纏著直指八方的傀線,在強勁靈神的凝控下,寒芒畢露,削鐵如泥,是最鋒利的刃口。來自于各種人的抵抗和痛楚就順著這些冰冷的長線傳遞過來,涌入靈相和識海。 他可以感知到那些人最細微的情緒。 “為什么偏偏是這種人……” 偏偏是這種人,千年之后站在如此高位,指使著百千人循著他描畫的軌跡往前走,讓別人消耗他該消耗的,別人承受他該承受的,他卻站在人群正中,安然無恙。 “他憑什么?”聞時的問話壓在喉嚨底,沉悶中透著隱隱待發(fā)的怒意。 “憑他心安理得,憑那些你知道但永遠也不會去做的事?!?/br> 謝問也看著那邊,嗓音如深林間拂過的晚風。他在風里半瞇著眸,這個動作使他眼尾微彎,看上去就像含著笑意評述與他無干的事情,以及與他無干的人。 可事實上,數(shù)丈之外站著的,是應該恭稱他一句“祖師爺”卻從未有人這樣叫過的后世徒孫。他們用著他教授的那些能耐,說著他流傳下來的話語,做著他引領的那些事,卻在一些人孜孜不倦的歪曲描畫之下,將他劃在對立面。 而上一次這樣人群齊聚,還是他被封印的那一日。 人也好,事也好,哪樣都與他瓜葛連天,放在常人身上說一句深仇大恨也不為過。 他卻并沒有多看張正初一眼,而是對聞時說:“憑你感覺到那些布陣小輩的痛苦會松開手指——” 聞時看向他。 “——他能騙點老實擁躉,你就只能討我喜歡了?!敝x問說。 *** 大陣邊緣,負責埋守陣石的那些年輕人只感覺壓制在神經(jīng)上的巨大威力驟然一輕!他們茫然一瞬,連忙攫取時機喘了幾口氣。 他們一骨碌翻身起來,連忙撲到陣石旁邊。 石面上的裂紋止住了繼續(xù)蔓延的趨勢,堪堪停在粉碎之前。 “怎么停了?!” “但是傀線還在。” “究竟什么情況?” 那些傀線依然釘在黃土之下,細而堅韌,泛著雪芒寒光,安靜又冰冷地在地上投下影子。 而陣眼之中,那些坐鎮(zhèn)的家主們同樣感覺到了破陣之力有一瞬間的放松。 羅家老爺子顧不得多想,咽下口中血腥味,借機緩了一口氣,壓著嗓音喝道:“都傻什么呢?!加固??!” 另幾家專修陣法的緊隨其后! 他們接連補力,又將四方陣石朝土地深處壓了幾厘,而后悍然抬頭看向數(shù)丈之外的年輕傀師,皺著眉驚疑不定。 那幾秒的時間顯得格外漫長,他們甚至生出了幾分不敢高聲語的畏懼來。 但很快,他們就覺得那些畏懼很荒謬。 那不過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小輩。 誠然天資卓越、實力駭人,誠然剛剛那一下弄得大家措手不及,差點叫他一人毀了百來人布下的大陣……但歸根結底是因為變故陡生,而他們毫無防備。 如果有,不會出現(xiàn)這一遭。 這些家主在長達數(shù)十年的時間里,修成了不動聲色且不露怯的能耐。 他們迅速恢復常態(tài),交耳問道:“這是什么人?哪家的?” “傀師里什么時候出了這么一號人物?!” 看這架勢,哪怕比起風頭正盛的張雅臨也差不離。 最重要的是…… “他這動手動得毫無道理,是有什么誤會和過節(jié)?” ——他們就像一群長者品評著一位橫空出世的陌生后人。唯獨吳家家主吳茵沒有出聲,也沒有跟著眾人做出加固陣形的舉動。她只是瞇起眼睛,微微探身,似乎想要將遠處那個冷著臉的年輕人看清楚。 “吳老。”楊家家主看向吳茵,手捏著一張沒出手的符紙,問道:“您在想什么?” 吳茵沒看她,目光依然落在數(shù)丈之外:“……沒什么,我只是覺得好像在哪見過他,面熟?!?/br> *** 背后和身邊的聲音不曾消止。 在其他人有所動作之后,張正初身形微動。他握著手杖的指節(jié)攥得很用力,就聽咔嚓一聲,手杖另一端在堅硬地面上壓出一個深坑,死死地抵在陣眼最中心的那一點上。 剎那之間,水泥路面爆裂聲接連不斷!扭曲的長縫從手杖之下蜿蜒橫生,像數(shù)以萬計的游蛇,乍然朝八方散開! 整個路面猛地一沉,連同荒草高樹——大陣圈圍下的整片大地都朝下陷了幾寸,所有人灌注于大陣上的靈神都被匯集到了一點,仿佛有一只無形巨掌,跟著張正初的手杖而動,覆在方圓百里的天地之上,將所有東西朝下狠狠一壓。 于是陣眼被壓得死死的。 而數(shù)百人的靈神則被凝成了細細的縷,纏繞在他的手杖上,延往地底。 破陣引起的狂風即刻收勢!劇顫的陣石也倏然靜止! 四野闃然。 他作為最后一道助力,似乎終于扛住了傀師的破陣之勢,氣勢滔天,動蕩的大陣穩(wěn)定下來。 一眾家主悄悄松了一口氣。 張正初眼珠一轉不轉地盯著那個滿手傀線的人,將之前劃過的驚意壓下去。 “后生。”張正初沉著嗓子開了口,臉上看不出表情。他對外說話透著一股老派的刻板氣,這在諸多小輩聽來,極具壓迫力。 周遭議論戛然而止。 各家家主在“后生”兩個字的提醒下,面容松坦下來。跟著張正初一道看向來人。 “你是沈家的?”張正初一字一頓地問道。 剛停的議論聲又嗡地響起來。 說某個名字,各家不一定有印象。但要說到沈家,那可太他媽的印象深刻了! 在座的有一大半人,都曾經(jīng)因為那條舞動的死人線,徹夜難眠。他們曾眼睜睜地看著那條線一路舞到跟張雅臨齊平的位置,愣是找不出一個活著的名字。 要說是沈家的,那就可以理解了。連那條舞動的線都容易解釋了。 因為所有人都聽說過,沈家的徒弟連名譜圖都上不了,后來一朝之間實力猛增,簡直能跟名譜圖最頂端的人抗衡。 結果這群人還沒議論完。那個俊帥挺拔的后生便開口答道:“不是?!?/br> 他眸光微微下睨著投過來,似乎在看著張正初,又似乎厭煩看他。說話的時候薄唇幾乎未動,有種譏嘲又冷淡的腔調(diào)。 張正初眉心蹙起來,目光再度掃過對面那幾人,心間掠過無數(shù)個想法。 身后有人狐疑地嘀咕了一句:“我數(shù)來數(shù)去沒數(shù)出卜寧老祖在哪,難不成老祖轉了性,沒挑不傷原主的死人?” 另有人壓著嗓音提醒他道:“想什么呢,這是傀師?!?/br> 張正初再度開口:“你不是沈橋的徒弟?” “不是?!睂Ψ絻纱未鹆送瑯拥脑?,第二次語氣明顯更冷了。 “那你究竟是什么人?”張正初問。 “跟你有關?”對方的陰沉和不愉幾乎寫在臉上,直白得毫不遮掩。 張正初被他這股語氣激得瞇了一下眼,又沉緩開口:“當然跟我有關。不僅跟我有關,還跟我身邊站著的各家元老有關。你既然用著祖上流傳下來的傀術,做著判官一脈在做的事情,那就能稱得上一句同道之人?!?/br> “判官延續(xù)至今已過千年,師徒相傳已有百代,尚存于世者數(shù)千,相攜相助、謹遵大義禮數(shù),才有如今的局面。依照禮數(shù)規(guī)矩,這數(shù)千人里,半數(shù)以上的人能稱你一句‘后生晚輩’,而那些人中的大半,又要喊我身邊諸位元老一句師父——” 張正初沒有回頭,手指卻劃過周遭眾人,“你說,我們有沒有資格過問你一句后生哪門哪派,歸誰管教?” 他說完適時頓了一下,給身后各家家主一個消化應和的時間。他轉回頭來,剛要張口再問,就在夜幕之下看清了年輕傀師的眼睛,不知為何忽然怔了一下—— 聞時漆黑的眼珠一轉不轉地落在張正初身上。 他盯著人看的時候,眼皮總是微垂的,目光就順著眼睫的斜度投下來,像扣了一片凈透無塵的玻璃,常給人一種冷冷懨懨不過心的錯覺。 塵不到以前說過,他這雙眼睛生得很特別。 究竟特別在哪,他問過好幾次,卻幾次都沒得到一句認真的答案,大多是在逗他。 聞時是個很記事的人。不是記仇,只是記掛事——小時候曾經(jīng)在松云山道上嚇到過山下弟子,少年之后再下山,他便必要讓鐘思給他一貼易容符。 后來有幾次回到山間忘了揭,他以為可以借機唬一唬塵不到,卻總會第一時間被認出來。問及原因,塵不到就會抬手虛掩住他下半張臉,只留眼睛說:“下回再這么睨著我時記得活潑些,最好是笑瞇瞇的,那樣說不定能多糊弄一會兒?!?/br> 聞時琢磨了一下,只能在心里請他滾。 倒是千年后的這一刻,看向張正初的時候,他的眼睛里或許是有幾分笑的——并非塵不到所說的那種,而是帶著譏嘲的笑。 仿佛剛剛張正初的每一句話在他聽來都荒誕可笑。 他冷冷地說:“你問我哪門哪派,歸誰管教?” 張正初卻像是突然被人攫住命門! 他睜大了眼睛又倏地瞇起來,一眨不眨地盯著聞時,眉心擰成了川字。嘴唇蠕動了幾下,卻沒能說出話來。 他好像突然就不想知道答案了,手指用力抓住手杖一端—— 而在他有所動作的同時,聞時已經(jīng)不在原位了! 那個轉瞬之間發(fā)生了太多事,像一幅橫向拉開的卷軸。 左邊是張正初攥住了手杖。 蒼老的手指像蜿爬的樹根,骨骼之外就是松垮的一層老皮,青筋在皮下曲折相連,帶著幾處突出膨大的節(jié)點。在他用力的瞬間,虬結暴起! 纏繞在手杖上的靈神集結數(shù)百人之力,一端延伸于黃土深處,像裹挾著金光的地龍,在那層薄薄的地殼之下以手杖定點為中心,朝四方游竄!頃刻間覆蓋了大陣內(nèi)的每一寸土地! 而另一端則順著張正初交握的雙手往上極速攀爬,他皮膚之下的筋脈變得清晰可見,青紫交錯,密密麻麻。而那些靈神所帶的白光就沿著每一條筋脈朝他心臟和額頭匯聚! 在他身后,是各家家主或驚駭、或遲疑的面容。 之前主掌壓陣的羅家家主離他最近,被他周身爆出的沖擊力正撞心口,含胸朝后急退數(shù)丈。而楊家家主在一眾元老之中年紀尚輕,反應最快,一手夾著五張符紙朝張正初所在的方向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