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節(jié)
“放手!”林家家主年紀稍輕一些,此刻連敬重都忘了。 正要再動,吳茵一把攥住他的傀線!剎那間,仿佛利刃割過皮rou, 血味瞬間透出來。吳茵全然未顧那些血口,喝道:“沒發(fā)現(xiàn)破陣的痛消了么?!” “什……”林家家主愣了一下, 驚覺這話是真的! 明明片刻之前,他還因為大陣被強襲承受著劇痛?,F(xiàn)在除了周身麻軟無力, 站不起來, 便沒有別的痛楚了…… 就在古鐘聲入腦之后。 不僅是他,其他人也忽然意識到了這一點! 他們依然五感栓塞。大腦是麻的, 筋骨是軟的,耳中任何聲音都像隔山隔海,眼前的景象也迷蒙模糊。他們怔怔抬頭,看到的是那個年輕傀師十指悍然牽拽著整個大陣,輪廓鋒利挺拔。而他身后的那個人梵文裹身,看不清面容。 只是某個瞬間,他們仿佛在交錯流轉的梵文和金光之下看見了一道隱約的身影。 那道身影紅袍披身,袍擺夾雜幾片雪白,在狂風里被掀得烈烈翻飛,本該是熾烈而肅殺的,卻給人一種山間清嵐的感覺。 “那是……” 眾人面露茫然,張口忘言。 他們根本看不清那道身影的面容模樣,記憶之中也從未見過相似的人,卻在看到的那一刻,默契地閃過了同一個想法。 但沒等那個想法沉落下來,他們腦中便又是一道厚重鐘音! 余音之中,他們還聽到了無數(shù)人聲。 乍一聽像混亂喧囂的雜聲議論,細聽之下才意識到那是有節(jié)律的,像是腦中圍坐了數(shù)千人,對著他們嗡嗡念著聽不清的梵音。 *** 聞時也聽到了那些聲音。 他手指間是可以比擬劍芒利刃的傀線,繃得筆直,強勁靈神便伴著梵文順著那些線涌泄而出。他手背上覆著謝問的手掌,肩背抵著謝問的胸口。 他忽然想起自己幼年時候剛開始學傀術。身體瘦瘦小小,靈神卻比同齡人都強勁得多。于是常??€出去了,朝向也算精準,力道卻過了頭。明明是他在控線,卻變成了線拽著他。 金翅大鵬在旁邊像個撲棱著翅膀的球,他就在球的嘰喳聲里被線拽得一陣踉蹌。 最后總是那個人彎下腰來,一手摁著他的肩,一手替他去攏一把傀線,順帶著笑他兩句。 明明是相似的姿勢,時隔千年,卻是全然不同的意味。 當年他要仰起臉才能看到對方清瘦的下巴,現(xiàn)在卻只要稍稍偏一下頭,就能看到對方的眉眼和側臉。就像一個從背后過來的擁抱。 聞時動了一下唇:“是……往生咒?” 他聽清了那些梵音,節(jié)律有五分像人間僧侶常念的往生咒。這是梵文里他唯一知曉一點的東西,曾經(jīng)在塵不到房里翻過類似的書。后來下了山,穿林過巷解籠送行的時候,見人抄過也聽人念過,只是算不上熟悉。 曾經(jīng)民間流傳過一種說法,說人死的時候請上十八僧侶,日夜誦念二十一遍,只要心夠誠,就能給要走的人身上留下點祝福的印跡。 這不在判官行事范圍內,聞時也沒怎么見過這樣的人,所以聽一耳朵便過了,沒多留心。 直到這會兒,他看著那些古怪梵文從他和謝問交疊相扣的指間流瀉出去,聽著腦中半是熟悉的節(jié)律,才再次想起那段閑語。 結果卻聽見謝問回答說:“差不多,不過是反著的。” 說完他頓了一下,又補了一句說:“虛音而已,消不掉,但也不妨礙什么?!?/br> 聞時愣了一下,臉色陡然變了—— 反著的往生咒,那就是永不入輪回。 這句話很難不讓人想到那個封印大陣對塵不到的作用,也是永不入輪回。 聞時突然想起謝問靈相上從側臉到心口的那段梵文,之前他看過幾次只覺得印記古怪,一個字都認不出來。 現(xiàn)在終于明白,那本來就不是正常的梵文字跡,那是扭曲逆反的往生咒。就像此刻纏繞在傀線上的字跡一樣。 如果人間流傳的那些話有些道理,一些祝福誠心誠意地誦上數(shù)十遍就能給人留下印跡。 那么……詛咒呢? 一千年里不知多少人說過的那句“不得好死”呢? 那些就生生留在這個人的靈相上,從眼下到心口,流轉了這么多年不曾停歇。甚至刻在了靈神力勁里,他做什么,都帶著這些梵文的痕跡。 這次再聽見腦中的梵音,聞時只覺得心臟被人狠狠攥住,用最鈍的銹刀在那之上來回拉扯。 可能是他臉色太過難看,手指也太過冰冷。 謝問扶著他肩膀的枯手收緊了一些,說:“別亂想,我剛剛說過的,都是些虛影而——” “你會聽見么?”聞時忽然問。 “嗯?”謝問怔了一下,看向他。 “那些聲音……你平時會聽見么?”聞時眉心緊擰、唇色蒼白地問他。 謝問這才明白。 他想了片刻,淡聲道:“偶爾,沒有你想象的那么煩人?!?/br> 靜了兩秒,他又很淺地在聞時耳邊笑了一聲,說:“比起這個,可能另一種出現(xiàn)得更多點?!?/br> “什么?” “聽不清,總是很含糊,悶悶的。但我愛聽?!敝x問說,“我當時想,應該是有人在拜我,在那些念經(jīng)式的聲音里,顯得太特別了?!?/br> 盡管嗓音并不比風聲重多少,根本辨不清晰。但他一聽就知道是誰。 還有誰會那樣別別扭扭,每天拜著他,卻又從來不說話?只有他最放心不下的那個人了。 聞時抿著唇,臉色并沒有因此好上多少,眼里也依然都是那些密密麻麻的梵文。直到他感覺謝問微微低了頭,姿態(tài)更親近了一些,下巴幾乎觸到他的肩窩,臉也幾乎碰到他的臉。 他聽見對方低沉的嗓音溫和如風,說:“你看見過我的靈相,肯定也看見過那些梵文?!?/br> 聞時嗓音干啞,“嗯”了一聲。 “你知道為什么它停在心臟這里么?” “為什么?” “因為好話也有印記?!敝x問說,“拜我的那個人替我攔著。” 他干枯的手指輕點了一下聞時心臟的位置,說:“你在我這里,幫我攔著那些東西呢?!?/br> “所以別難過,也別分心——”話音落下的那一刻,謝問覆著聞時的手,將他五指扣攏起來,就像曾經(jīng)手把手地教他所有。 彎曲的指節(jié)扯動傀線,頃刻之間,四野山川齊震。 像無數(shù)來自地底的罡風在山野間長嘯而過!那聲音全然蓋過了奔襲的巨傀猛獸,穿過擾人的經(jīng)文,撕開層層蒙擋,直沖九霄。 無數(shù)道風刃自傀線四周激蕩而出,落在土地之上,黃土翻濺泥沙飛滾,沖襲而出的裂縫溝塹深不見底,將大陣內的布局切得四分五裂。 *** 陣眼所在之地,數(shù)百道爆裂聲同時響起。 巨大的沖擊力自地下而來,使得整塊地面在出現(xiàn)裂縫的同時炸然裂開,如一朵來自黃泉的深淵巨蓮。 張正初集百家靈神死死摁于地底的十八陣石,就這樣全然暴露出來。 他緊握著的那根手杖上分出十多根細絲,散發(fā)著銀輝,根根牽連著那些陣石。而陣石之下又延伸出無數(shù)脈絡,猶如參天巨樹的根莖。 十八顆陣石上延伸出來的脈絡,交錯虬結著朝謝問、聞時他們來的方向伸著,像毒蛇張著巨口,吐著貪婪的信子。 如果說之前一眾家主還弄不清這個養(yǎng)靈陣和常見的養(yǎng)靈陣有什么區(qū)別,現(xiàn)在聞時和謝問直接將大地掀了個底朝天,割出無數(shù)深淵裂口,區(qū)別便一目了然了。 “毒蛇”對著的,是供靈之人。 而受供的,顯然是陣眼中心的張正初自己。 四下里一片嘩然之聲。 不少人難以置信地喃喃地了一句:“張老,你——” 而此時的張正初背對著眾人,已經(jīng)聽不見他們的話了。 在這之前,他所有的打算其實都是謹慎而收斂的—— 養(yǎng)靈陣剛布下的時候不能改動,在場的家主那么多,保不齊有不信他的。他要等一個合適的時機,引開其他人的注意力,隔著地面,將地底的陣石悄悄換地方。只要挪三寸三尺三厘,改一個面向,那個老式的養(yǎng)靈陣就成了。 他最初也不打算動手。而是要先禮后兵,先恭恭敬敬地把卜寧老祖請出來,弄清楚他的狀態(tài),再將老祖的復生引到邪術上,激得其他家主對老祖心生疑慮。 這就成了大半。即便這時候養(yǎng)靈陣出現(xiàn)什么異狀,大家的懷疑也會落在卜寧老祖身上,而不是他。 這時他再動手,借著養(yǎng)靈陣悄悄吸食老祖靈相,那一切就都好解釋了:老祖突然虛弱,他可以說是為了防止邪術害人,暫時拘住。就算靈相毀損、消散,也可以說是邪術反噬的結果。 退一萬步,哪怕他在吸食靈相的過程中暴露本性,停不下來,一不小心牽連上那么一兩個倒霉蛋,致使他們也出現(xiàn)靈相枯竭、消散的情況,那也可以說是老祖邪術殘留所致。 他原本真的不打算弄得這樣難看…… 怪只怪他運氣不好,碰到了最不該碰到的人。于是所有的小心翼翼和偽裝都變得可笑且毫無必要。 那就索性算了吧! *** 張正初當即抬起手杖,重重杵地! 原本朝著謝問、聞時、周煦等人的“巨蛇”突然轉向,化作百十條長蟒,帶著地底的泥沙和電光,直朝陣眼之上的其他家主竄去。 這已經(jīng)是明晃晃不加掩飾了! 而張正初兩眼翻白,脖頸以某種奇怪的姿態(tài)扭曲了幾下,像是軀殼里藏著什么古怪的東西,正蠢蠢欲動,想要爆體而出。 離他最近的就是吳家家主吳茵。 她從袖籠里撇出十多張符咒,黃表紙飛出便帶著火光,在空中燒成一堵巨大的火墻,擋了一下長蟒的頭顱。 但那長蟒本就是張正初集百家靈神凝合的,還有她自己的一份“功勞”,單憑火墻根本不可能完全遮擋住。 長蟒只頓了一瞬,便破火而出,眨眼就到了吳茵面前。 巨口長開,“嘶”地吐了信子。 颶風撲面的時候,吳茵感覺自己靈相巨震不已。像有人拿著帶著九霄雷電的長鞭,沖著她狠狠抽下來! 她下意識閉上了眼。 她以為自己將會成為張正初邪化之后第一個犧牲品,誰知她聽見長蟒的“嘶”聲,反倒聽見了某種爆破聲—— 那是傀線撕開長風直逼而來! 吳茵倏地睜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