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節(jié)
乍看過去,那湖泊再普通不過。但他知道,塵不到擺了陣在這里。 他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陣,但無非是助長修化、增益補進之類,說不定半仙之體就得來于此。 于是他跳進了湖心。 那個季節(jié)的山湖水應該冰寒徹骨,但張岱偶爾回憶起那一幕,從來不記得水有多冷,身體有多痛,只記得那刻的狂喜—— 法陣轟然運轉,那些在籠里纏裹著他,無法消化又無力承受的黑霧,帶著他的天譴,一并被洗落在湖里。 黑霧像有無數頭頸的巨蛇,天譴印記就是纏繞在蛇身上的淡金紋路,密密麻麻地交織著,形容可怖。 它們一觸到陣底就瘋了,拼命朝陣局中心鉆涌。 那不過就是一瞬間。 一瞬間,湖水化作霧海漆黑一片。一瞬間,他身上的天譴印記就淡去了一半。 那時候的張岱簡直欣喜若狂,恨不得把余下的印記連皮剝了,直接扔進湖里。 但下一刻他就變了臉色。 天譴在他身上的時候,夜夜百鬼噬心,攪得他不得安寧?,F在天譴被他洗進了湖里,又怎么會安分下來。 陣局里霎時爆發(fā)出萬鬼齊哭,滿山雀驚,黑壓壓千百只,頃刻就散了。 湖邊停歇的幾只水鳥剛撲翅,就被黑霧包裹淹沒,瞬間干癟枯萎。 張岱再顧不上洗剩下的天譴,連滾帶爬地掙出湖。 天譴翻攪不息,黑霧就像海潮巨浪,從山坳撲出來。 張岱幾乎是滾下山的,他爬站起來一回頭,看見了漫山遍野的黑色,帶著浮動的淡金色印記八方奔涌,朝著山道、驛站、村野和門樓…… 那些地方有數不清的人,對即將臨頭的災禍無知無覺。 他可能闖大禍了,張岱心想。 但黑霧緊逼在后,他只來得及朝那些地方匆匆望一眼,便開了一道陣門,逃出生天。 那是那一天的酉時,暮靄沉沉,不知哪座山寺的和尚剛敲第一下鐘。 塵不到正在千里外的某地解一個大籠。 鐘聲模糊傳來的時候,籠中虛相將散,數不清的塵緣被他悉數納下。 他正要修化,就見金翅大鵬攏翅落地,遞了張剛收的紙箋過來:“大小召傳過來的?!?/br> 塵不到將折了的箋子展開,就見紙上寥寥幾筆,畫了山和樹,還點了一大一小兩個相連的墨團。 老毛伸頭去看卻沒看明白,指著墨團問:“倆丫頭又打什么啞謎?” “看不出?”塵不到合上紙箋,噙著笑:“樹上長雪人了?!?/br> “啊?”老毛眨了眨烏溜溜的豆眼,又立馬“哦”了一聲—— 是聞時上松云山了。 “那咱們……”老毛問。 塵不到掃了一眼指間纏繞的黑霧,說:“送了這些,先回山?!?/br> 他把回好的紙箋放出去,給大小召留了句玩笑話說:哄他給我烹壺茶,你倆看著點人,畢竟雪堆的,別化了。 這地方在南,松云山在北,相隔三千余里。 普通人連車帶馬也要走上很久,于他們而言則快得很,開一道陣門的功夫而已。酉時動身,頂多三刻就能到山頂,剛好夠煮一壺茶。 這本是數十年里再尋常不過的一剎,老毛的眼皮卻忽然跳了起來,莫名一陣心慌。 他聽見遠山的鐘聲敲了第二下,“當”的一聲。正要開口,就見塵不到腰間掛著的白玉鈴鐺輕磕出響,無風自顫。 有一瞬間,他們主傀二人都怔了一下。 接著,老毛滿身的鳥羽虛影便炸了起來。因為他知道,這白玉鈴鐺是連著山坳那個陣的,輕易根本不會響。 一旦響了,就是大事。 他看見塵不到手握玉鈴闔上眼,因為傀和傀主的聯系,他跟著塵不到目睹了那座山坳周圍黑霧肆虐的景象—— 兵荒馬亂,哀鴻遍野。 活物像被吸干的枯枝,在被黑霧包裹的瞬間變得干癟萎頓,倒落在地。 尖叫混雜著雞鳴狗吠響成一片,到處是四散奔逃的人,還有不知誰家的小孩無措地站在田道上,張著嘴哭嚎。而海嘯般席卷而下的黑霧就在他身后,近若咫尺。 老毛甚至忘了這只是他相隔千里看見的虛景。巨翅瞬間張開,似乎要替那些人擋下滔天災禍。 那一刻的景象逼真極了。 他仿佛能感覺到颶風掀開了他所有翅羽,黑霧遮天蔽日,迎面而來,墨色和鎏金巨翅即將鏘然相撞—— 老毛瞇起了眼睛,卻沒等到預想中的沖擊。 …… 黑霧剎止在了鼻尖前,濃黑表面隱隱浮動的淡金印記幾乎掃碰到了他,卻沒有真的碰到他。 那些景象就倒映在他瞳孔里,一瞬間拉長得猶如一百年—— 他看見成災的黑霧突然極速退開,像巨浪倒吸,自何處來回何處去。 那黑霧來處是山坳,而陣局的陣眼是塵不到本身。 災禍不會無端消散,陣局也不會平白倒轉。是塵不到在千鈞一發(fā)之際,將那些奔涌四散的統(tǒng)統(tǒng)收束回去。 這是最快的辦法,也是當下的唯一。 因為除了塵不到,這里再找不出第二個人能壓下那樣滔天的禍事了。 所以老毛最初是慶幸的,還松了一口氣。 塵不到修化過數以十萬百萬計的塵緣,剛剛這一場,不過是其中之一。難雖難,卻無傷根本。 但下一刻他就僵住了。 他想起那層隱隱浮動的淡金色印記是什么了…… 那是天譴啊…… 山寺的鐘敲了第三下,這在漫長的世間不過是一個須臾。 須臾間,天翻地覆。 松云山上烹著的那壺茶,他們喝不到了。 *** 彼時,鐘思在百里之外牽馬入城關。 那是歲終之月,到處都在祭祀百神。城里撤了宵禁,臘市剛擺便紅火熱鬧,燈籠長長一串,掛了滿城。祭神的面具懸在高桿上,跟塵不到下山所戴的有三分相似。 收到卜寧傳書的時候,他正停在某塊攤前挑揀著稀奇玩意,那罐石料特別的棋子就是要捎給卜寧的。 但他展開金紋紙箋的時候,棋子卻翻了滿攤。 他把牽馬繩拍在攤販胸口,匆匆丟下一句“送你了”,便轉步去了城墻背處,連城都來不及出就開了一道陣門,直通塵不到所在的地方。 他在那端落了地,便再說不出話。 他不足5歲上了松云山,及冠之年下山,進過的籠送過的人遍數不清。直到那天看見師父他才知道,原來世間塵緣那么多…… 多到聚集在一起居然望不到邊,多到能把千傾山林變成魍魎煉獄,把仙客拉進穢土,從人人敬重到避如蛇蝎,好像只是一瞬間。 多到……他覺得自己十多年來好像什么也沒學下來。否則怎么會掏盡所有,也沒能讓師父身上的塵緣消減分毫。 通傳的信箋再飛不出山,符紙還沒成形就在黑霧里皺縮成灰,落進早已枯焦的荒草里。還有卜寧的陣石被碾成細末,夾在風里。 他什么也顧不上。 不知道誰來了誰走了,誰還沒能收到消息,誰又加進了陣局。他只近乎機械地試著自己所知的所有方法,然后在泥沙塵土和粘稠的濕霧里回了一下頭。 他對著誰說了句什么,似乎還苦笑了一聲,乍看上去一如往常。但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說了什么。 只在許久之后,聽見了身后卜寧沙啞的回答。 卜寧說:“……師父教過我一種陣?!?/br> 那句話其實很輕,輕到卜寧可能根本不想說出來,但鐘思聽見了。哪怕那天發(fā)生的所有都像夢一樣模糊不清了,他都記得那句話。 他盯著卜寧毫無血色的臉:“哪日教的,什么陣?!?/br> 卜寧答道:“下山前……封印陣?!?/br> 那是塵不到教會他的最后一樣東西,跟以往教的任何一個陣局都不同。那個陣陣眼就落在死門,幾乎不留余地。 卜寧當時說:“師父,這陣太兇,怕是平生都用不上。” 塵不到回說:“那倒是件好事?!?/br> 但他良久后又看向卜寧補了一句:“不是從小就愛留些后著么,就當這是我送你的一個?!?/br> “師父不怕我用錯了時候么?” “你天賦靈竅,一點便通。該用的時候,會知道的?!?/br> 師父沒說錯,該用的時候,他真的知道。 但他寧愿不通靈竅、不知道。 那個剎那他甚至想,當初臨下山前塵不到忽然決定教他這個陣,是不是早已料見到了什么…… 曾經鐘思就常蹲在練功臺前的高石上,吊兒郎當地搖著食指說:“都說師父陣法、符咒、傀術樣樣精通,皆修到了頂,唯有卦術平平。但我總覺得不然——” 他總說師父說不定比某些書呆子師兄天賦還高,早早料見過太多東西,諸事盡在股掌中,又或者懶得盤算,畢竟諸法無常,生死由天。 鐘思自己就是后者,他嘴邊掛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水走船行,且行且看,不強留”。 但那一天,他聽見“封印”兩字,卻說了“不”。 后人都說老祖鐘思情淺少執(zhí),一生灑脫。卻沒人知道,他在那一天說過多少次“不”。 也沒人知道,那個萬事都是撇嘴一笑的人,最終不得不在封印大陣上拍下第一張符紙時,眼睛有多紅。 他和莊冶其實本不會耗盡靈神,因為直到最后一刻,塵不到都盡一切可能壓著所有能壓的,霜鋒劍刃皆強拗向內。 他們之所以受了重創(chuàng),是因為在封印末端,意念模糊不清的時候。他們下意識將鎮(zhèn)壓轉成了的回護,跟著承了幾分封印大陣的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