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節(jié)
這確實是夏樵, 他在變回以前。 只是不知道他經(jīng)歷過什么又夢見了什么, 居然讓人分寸不得靠近。 卜寧還沒碰到他,就被他渾身外張的芒刃劃破了手。殷紅的血立刻滲出來。張碧靈在旁邊低呼了一聲:“小心!” 這次卜寧沒再側(cè)身讓開, 而是逆著鋒芒,一只手抵住夏樵的后心,另一只手在他額前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俯身低語:“夏樵,這是松云山?!?/br> 這句話仿佛順著手掌直接傳抵到了心臟,就見夏樵周身一震,捂著頭的手指繃得極緊,青筋暴露。 下一瞬,他睜開了眼睛。 “你在松云山,這里無人能犯?!辈穼幱终f了一句。 他不像周煦說話常常扯著嗓門,他語調(diào)很低,語速也不快,帶著幾分文雅,在這種時候最能安撫人心。 夏樵一把攥住他的手,力道大得幾乎能把周煦這副骨頭折斷。 卜寧倒是能忍,周煦頂不住了,冒頭叫道:“哎艸,你輕點,我這他媽是rou做的——” 說話間,夏樵已經(jīng)翻身起來了。 他額前鬢角全是冷汗,頭發(fā)凌亂,半遮著眼,看向眾人的目光是散的。仿佛有太多東西涌進腦中,以至于他一時間分不清自己是夢是醒。 那一刻,他給人的感覺有些陌生。 周煦的痛呼卡在半路,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遲疑不決地叫了一聲:“……夏樵?你……還是夏樵嗎?還認得人嗎?” 見夏樵遲遲不吭聲,周煦有點慌了,空余的那只手點著自己的胸口:“我,周煦!剛剛跟你說話的是卜寧,還有我媽——” 他回指了一下張碧靈,又想起什么般補充道:“哦對,還有你哥呢!你哥聞時,就在山頂?shù)姆块g里,但是還沒醒?!?/br> 不知道是因為周煦粗嘎嘎的公鴨嗓太好認,還是因為聽到了聞時的名字,夏樵終于慢慢松了手。 他盤腿坐在榻上,弓身將臉埋進了手掌里,像是在緩和消化著所有東西。 周煦離得近,看見他臉側(cè)微動,嘴唇很輕地開闔著。似乎在重復(fù)念著每個人的名字—— 聞時、周煦、卜寧…… 周煦悄悄松了口氣——還行,起碼還沒混亂到誰都不認。 他正想再聽清楚一點,忽然聽見夏樵出了聲:“我……爺爺呢?” 周煦一愣。 這聲問話很低,沙啞得猶如呢喃自語,帶著一股茫然感,是最為夏樵的語氣。但周煦卻不敢接了。 他轉(zhuǎn)頭跟張碧靈對視了一眼,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屋里一片靜默,良久之后,夏樵悶在手掌里自顧自接了一句:“哦……” 爺爺不在了。 他就像在三天三夜的昏睡里,把這一千年的路囫圇重走了一遍,直到說出這兩句話,才終于走到了頭。 “小夏……”張碧靈面露擔憂地走過來。 周煦手腕帶著被他攥出來的青痕,遲疑兩秒還是拍了拍他的肩:“夏樵你……你還行么?” 夏樵用力搓了搓臉,終于垂下手。 他沒抬頭,但周煦看到他鼻尖是紅的,想必眼睛也好不到哪里去。 這些細節(jié)里都是熟悉的影子,是他們一貫認知里的夏樵。周煦總算放松下來,他剛想說“你剛才可嚇死我們了”,就見夏樵身體又是一繃,抬頭問道:“我……我哥在哪?” 他在說“我哥”的時候有一瞬間的遲疑,似乎忽然不知道該怎么稱呼更好,但最終他還是選擇了最熟悉的叫法。 “你傻啦?”周煦被搞出了條件反射,一看他直起身體就握著手腕后退半步,生怕他又六親不認,“剛剛還跟你說了,你哥在山頂?shù)姆块g里,還沒醒呢。” 夏樵皺了眉,表情有些遲疑。 還是張碧靈看出了他的意圖:“你是有事要找他么?” 卜寧終于在這個間隙里問了一句:“你可是想起什么來了?” 有些事情當局者迷。聞時靈相太碎,也許自己都回憶不全當初放出這個傀究竟是要干什么,只記得是要騙過塵不到。 但卜寧畢竟跟聞時一塊兒長大,對于這個師弟的行事作風再了解不過。 在他看來,封印大陣下的聞時就算意識再模糊,放出去的傀也不會是一張白紙,什么都不會。 一定是后來發(fā)生了什么。 果然,就見夏樵愣了一會兒,垂了眸:“……我是我哥放出來引路的?!?/br> “引路?去哪的路?” 夏樵定定看著自己的手:“去封印大陣的路……” 每一個傀都知道自己為什么會來到這世上。他們跟傀師靈神相通,從睜開眼睛的那一刻起,就知道自己要干什么,甚至比傀師本人還要清楚。 對傀師而言是一閃而過的潛意識,對他們來說卻是存在的緣由。 夏樵背朝著塵不到和聞時,從封印大陣里走出去的那一刻起就知道,終有一天自己是要回來的—— 身后的一切將被困縛于樊籠,塵封藏匿。那個生剝下靈相的人亦不知自己會活著還是死去。 所以他留下了夏樵。 即便他遺忘了、不在了,rou身歸于塵土,也依然有一個生靈替他記得,這世間還有一個籠,籠里有他想挽留的人。 如果有一天,有人能讓籠里的人從泥沼中解脫、重歸自由,還有夏樵能給他引路。 也只有夏樵知道那條回去的路。 “那你怎么會變成后來那樣?”張碧靈聽了夏樵那些話,疑問道:“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還小呢?!?/br> 其實不止是年紀小,張碧靈說得委婉而已。 那時候的夏樵又小又怕生,放在人群中簡直毫不起眼。幾乎所有人都知道,這個孩子什么都學不會,就像一張畫不上顏料的紙,空白一片。 誰能將這樣的人和聞時老祖的傀聯(lián)系在一起呢? 夏樵沉默了一會兒,說:“因為有很多人盯著我。” 聞時的傀當然不可能是白紙,最初的夏樵其實會很多東西,強于很多人。但他畢竟是傀,而且是“無主”的傀。 從聞時剝下靈相的那一刻起,跟夏樵靈神相通的就從傀師本人變成了那個籠。 換言之,他跟聞時之間的牽連就此斷了。 那時候的聞時不會預(yù)料到后來的種種,他把夏樵放出陣的時候,是想讓這個傀回松云山。 可是后來松云山也沒了。 所以夏樵來到這世上就是孤零零的。 這樣的傀再強也有一個弱點——一旦被居心叵測的人抓到可乘之機,是可以讓傀易主的。 那個封印之地對很多人來說既令人恐懼又有著無限誘惑力,畢竟那里有著塵不到的半仙之軀。 這一千年里,有太多人想找到那里了。 那些人也許并不知道夏樵是引路者,但他們依然想要掌控他。畢竟,他是唯一一個從封印大陣里走出來的活物。 “有人抓你么?”周煦忍不住開口。 “嗯?!?/br> “有人……”周煦還想問,但又問不下去了。 他雖然會的東西有限,但聽過太多真真假假的故事。他知道,如果有人想從一個傀身上得到些什么,一定會無所不用其極。畢竟在大多數(shù)人眼里,哪怕傀再像活人,也并不是真的人。 他忽然明白,為什么昏睡中的夏樵會對所有靠近的人發(fā)出攻擊。但他又不太想明白,一個人究竟遭遇過多少事,才會形成這樣的本能。 屋里陡然沉寂下來。 可能是周煦和張碧靈的表情太重了,夏樵抬頭看了他們一眼,又開口道:“……其實也沒有很久?!?/br> “?。俊敝莒銢]反應(yīng)過來。 夏樵:“我是說……那種日子其實也沒有很久?!?/br> 他停頓了一下,省去了那些在夢魘中纏繞他的東西,說:“我后來有點承受不了了,怕一旦易主,會在cao控下說些不該說的,或者帶不該帶的人去封印陣,就……就給自己動了點手腳?!?/br> 周煦愣愣地看著他:“你這叫動了點手腳?” 他在“點”字上加了重音。 但凡見過夏樵“白紙”模樣的人都知道,他這不是動了點手腳,他是直接把自己廢了。 就連卜寧都禁不住開了口:“你可真是……” 可真是我那師弟的傀。 哪怕最初就斷了牽連,有些東西依然一脈相承。他這手法,跟自剝靈相的聞時如出一轍。 一個為了救人,一個為了不害人。 “那后來你都躲過去了么?”周煦問。 “躲過去了?!毕拈哉f。 他不僅把自己變成了一片空白,還改換了模樣。在極長的一段時間里,他一直是一個孩子的模樣,混跡于不知名的街巷市井。他已經(jīng)不記得自己是什么人了,不知道自己來自哪里,又要去往何處,只是本能地躲避著各種生人。 他對氣味很敏感,對地方很敏感,對人也很敏感,仿佛天生有靈。他把自己禁錮在一個毫不起眼的軀殼里,直到某一天在街巷里遇到沈橋。 那個老人曾經(jīng)對他說“我跟你有緣,想看你長大”。 他后來又問:“為什么有緣?” 老人說:“我見到你的那天做過一個夢,夢見自己是一只從林子里飛散出來的青鳥,在山里轉(zhuǎn)了很久很久,要找家里人?!?/br> 他問:“然后呢?” 老人說:“然后就找到了你?!?/br> 他不知道為什么自己躲著所有人,唯獨不怕沈橋。但從那天起,他有家了。有人想看他長大,于是他開始試著長大,將自己一點一點地從那個軀殼中放出來。 沈橋養(yǎng)大了他,但他始終沒有變回最初的樣子。 直到現(xiàn)在…… 周煦問他:“那你為什么又突然變回去了?” 夏樵想了想說:“我聞到了封印地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