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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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小召常在屋里弄炭火爐,尤其愛往塵不到的屋里薅些果子和松脂,一并放進(jìn)爐里,能燒出一種特別的山林香味。 不用練功不用入籠的時候,她們也愛把聞時往那屋里薅。 聞時會的所有東西,幾乎都是跟塵不到學(xué)的——字、畫,還有下棋。 前兩者他都學(xué)得很好,下山唬人綽綽有余。唯獨(dú)最后那樣,怎么學(xué)都是臭棋簍子一個。 相比而言,卜寧、鐘思、莊冶就都厲害得多。尤其卜寧和鐘思,不僅棋藝不錯,還特別好這個。 偏偏塵不到閑來找人對弈,放著會的不挑,總挑他這個臭棋簍子。 聞時既樂意又不大樂意,因為他一下棋就容易犯困。 那天他又在塵不到那里下棋。 外面下著大雪,白茫茫一片,屋里有裊裊的帶著松香味的煙。聞時手里抓了一小把棋子,在等招的時候半垂了眼,看著塵不到拈著棋子的手指,忽然迷糊了一瞬。 他在松散的困倦里,聽見有人用從未有過的語氣叫他:“聞時?!?/br> 而他只是聽見這個聲音,就難過得好像被人抽空了靈相,只剩下孤零零的殼。 聞時心臟一跳,倏地睜開眼。 那種難過的情緒遲遲緩不下去,過了好久,他才恍然回神,聽見塵不到問他:“怎么了?” 聞時搖了一下頭。 “我不在山里,你又熬了幾宿?都困出眼淚了?!眽m不到指了指榻:“去躺會兒?!?/br> “我不困。”聞時說。 他盯著塵不到看了很久,才低聲重復(fù)道:“不想睡。” 我不想閉眼睡覺。 …… 聞時這種狀態(tài)持續(xù)了很久,而山里的日子又過得很快,有時候好像只是一個轉(zhuǎn)身的時間,就囫圇換了季節(jié)。 直到某一天,難得有正經(jīng)時候的鐘思問了他一句:“噯小師弟,怎么了你這是?” 他其實應(yīng)該不比聞時大多少,可能幾月都不足,但就愛這么叫。不僅對聞時,對卜寧也總是“小師兄”“書呆子師兄”“神算子”的混著叫。就連莊冶,他調(diào)侃起來都是帶著諢名叫“好好師兄”。 那應(yīng)該是快到年關(guān)的夜里,大小召學(xué)了山下的食法,吊了nongnong的湯,燴了各種山物,盛在銅鍋里。 師兄弟幾個圍坐著,邊吃邊漫無邊際地閑聊天。 他們常于世間來去,見慣了種種。所以每次閑聊總避不過的一個話題就是“生死”,有時聊得認(rèn)真,有時只是說些相關(guān)的見聞。 那天不知怎么提到了輪回,大師兄莊冶便聊起了他在西南某地碰見的事。 他說那里有個村子,村子里的人信奉一個傳言,說當(dāng)人將要過世的時候,如果有什么實在放不下的人,就把他們貼身佩戴的東西或是衣物留一樣下來,用棉麻線纏好,埋在離墳三丈的地方。這樣一來,等到輪回轉(zhuǎn)生,就還能早早碰上。 那些夫妻、至親便常會這樣做。 “我聽著倒像是受了傀術(shù)的影響?!鼻f冶說,“傳著傳著便傳歪了。” 卜寧卻道:“也不全是如此。” “師弟你知道一二?”莊冶慣來認(rèn)真,閑聊也常是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我在一本書冊里翻見過?!辈穼幈旧碇v究食不言寢不語,所以早早擱了碗筷,只借著爐火慢慢烘手,“跟你聽來的略有些出入,唔……” 他斟酌了一會兒,說:“兇一些。取的不是貼身之物,得是骨血?!?/br> “骨血?”莊冶愣了愣,“生取?” “生取?!辈穼廃c頭。 莊冶皺起眉:“那就遠(yuǎn)非常人能受了?!?/br> “自然,若不至于此,哪能入過輪回還惦記著?!辈穼帒?yīng)了一句,“不過這種重術(shù)看看便罷,少有人用?!?/br> “算了吧,不知真假還得受大罪,輪回也好下輩子也罷,都是些虛詞?!辩娝家皇旨茉谇耐壬希瑧袘猩⑸⒌睾罂恐常骸罢l拿這些賭個虛無縹緲。” “看待輪回之事,山下人跟咱們不大一樣。”莊冶搖了搖頭,有些無奈地說:“我聽他們爭執(zhí)起來動輒不得超生,情深起來又張口閉口下輩子。” “確實?!?/br> 銅鍋底下還支著爐子,火不大,剛好能讓鮮湯一直汩汩輕沸著。這其實是個愜意又閑散的深冬夜,但聞時卻很不舒服。 他就像是病了,沉疴難愈。軀殼是空落落的,耳里像塞了棉絮,聽幾個師兄閑聊也聽不大真切,只有那么幾個詞句像帶著細(xì)密的刺,在他心臟里一遍遍來回地生剮著。 鐘思叫了他好幾聲,又伸手推了他一下,他才驀地回神,抬眸看過去。 “我見你這幾日都悶悶不樂、心不在焉,有麻煩事?”鐘思問。 聞時定定地看著他們,忽然也看不真切了。 過了很久,他輕蹙了一下眉,含糊道:“沒什么?!?/br> 鐘思又用肩膀拱了聞時一下:“你別總是沒什么掛嘴邊,回頭也給你取個諢名。” 莊好好無奈地?fù)u搖頭。 鐘思哈哈笑著,比了個拇指對聞時說:“哎,知道你是這個。但有麻煩別總悶著,說出來師兄給你出主意。” 卜寧聞言露出了一副“你算了吧”的表情,有些頭疼地說:“你別找亂子就謝天謝地了,想想你的疤。” “上回是意外?!辩娝嫉鮾豪僧?dāng)?shù)孛弊?,不在意地說:“人啊,偶有一失,哪能回回如此?!?/br> 聞時借著桌上火光朝鐘思脖頸看去,那里確實有一條長疤,剛退痂,一看就是才落下不久。 可他居然想不起來那條疤的來處。 卜寧莊冶俱是了然模樣,唯獨(dú)他,想不起來昨日見到的鐘思有沒有這樣的疤,他甚至……想不起來昨日是什么樣的。 他也想不起來,為什么大小召煮了這樣一鍋熱食,她們和塵不到卻不見蹤影。 就好像……場景都是擺放好的,沒有前因沒有后果,一切都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而他穿梭在割裂的片段里,渾渾度日。 當(dāng)啷—— 碗被碰落在地,guntang的熱湯潑了滿手。 聞時盯著自己依然蒼白的手指看了很久,在卜寧他們有所反應(yīng)之前,猛地站起身,丟下一句“我先回屋”,便匆忙出了門。 山道很長,他幾乎飛掠直上。 塵不到的屋里亮著燈火,昏黃的光將那人的影子投映在窗上。 他在呢。 聞時跟自己說。 他就坐在屋里,跟往常的每一個夜晚一樣。只要想見,推門就能看見。看見他倚榻翻著書卷,或是支頭擺著棋盤。 他會一直在這,須發(fā)無損。 山間歲月很長,他們明明還有無數(shù)個不斷更迭的秋冬春夏。 他們明明還有很多年。 聞時抬起手,想要推開門看一眼屋里的人…… 但他最終停在了半途。 從山腰到山頂,對他而言眨眼便到。但他此刻卻覺得筋疲力盡,就好像他走了很久的時間很遠(yuǎn)的路,費(fèi)盡了不知幾生的力氣,才能站在這扇門前。 他垂手低下頭,抿唇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卻在閉眼的瞬間,聽見自己心臟重重地跳了一下,揪著五臟六腑猝然一痛。 “聞時……”他又聽見有人叫他了。 是塵不到的聲音。 可是很奇怪,塵不到明明就坐在一門之隔的屋子里,為什么聲音那么遠(yuǎn)。又是為什么他在聽到那聲“聞時”的時候,會難受得再撐不住,躬下身來。 “聞時……” 嗯。 “聞時,別回頭。” 我沒回頭。 “別哭。” 我沒哭。 我沒哭…… 為什么要哭? 他攥著掌心,緊咬著牙,滿心血味。僅僅是站直身體,就好像耗盡了全部力氣。他眼前是花的,心臟越跳越重。 到最后,似乎整個松云山都跟著在震。 但聞時感覺不到。 他就像一個麻藥退散的將死之人,所有的痛苦都在蘇醒和恢復(fù),順著骨骼皮rou一點一點地蠶食著,將他吞沒。 他幾乎什么都感知不到了,只能聽見那個人一遍遍用低而溫沉的嗓音叫他:“聞時。” 聞時…… 聞時。 他轉(zhuǎn)過頭,透過一片模糊的視野看向山外。 之前在山腰的時候,卜寧說過一句,臘月十六了,再過些日子就是小年,山下的人要放燈祭神仙。 可那彎銀鉤似的月牙卻依然掛在天邊。 聞時一眨不眨地看著彎月,孤拔地站在那里。 直到旁邊那間屋門被“吱呀”推開,沙沙的腳步在身邊停下。 那一瞬真的很安靜,連風(fēng)都暫停了。像松云山最常有的長夜,萬籟俱寂。 …… 然后聞時閉上了眼睛,咽下滿口血味,啞聲說:“塵不到……” “為什么這里的月亮總是不圓。” 為什么他不知春秋,不知冬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