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節(jié)
卜寧這半具靈相抗衡不了,她更抗衡不了。 “師弟——”卜寧又喚了幾聲,最后沉聲道:“聞時!” 可那道籠壁卻半步不讓,再沒有出現(xiàn)過縫隙。堅決地將他們擋在所有之外。 卜寧在玄雷和罡風之中看著那道籠壁。 他還記得千年之前那個封印大陣最后收束的模樣,將所有肆虐的塵緣包裹在其中,自此再不見任何陣中人的身影。 不知誰說了一句,那真像座墳。 確實像。 那就是一座巨大的墳墓,里面其實不僅有塵不到,還有聞時,有曾經(jīng)的松云山,甚至包括他們幾個。 而這道通天徹地的籠壁,就像立在墳前的碑。 無一字,又無一不是字。 卜寧的虎口崩裂開來,那些陣石被他抹了三遍血,終于再承受不住,在風里碎成了沙。 那股與籠壁相抗的力道陡然消散,夏樵被掀得朝后摔滾了幾圈,被卜寧扶住了肩膀。 “我想進去?!毕拈哉f,“老祖,我想進去。我跟這籠是有牽連的,我現(xiàn)在很難受……” 他就像能感覺到籠里的動靜一般,突然被一股難以抹滅的巨大悲傷籠罩住。眼淚留個不停。 “我哥可能——” “我知道?!辈穼幏鲋募?,“……我知道?!?/br> 但他并沒有再去擺陣強破籠門,而是低下頭,默數(shù)著到籠壁的距離。數(shù)到三丈之遠,將那枚纏繞著傀線的指骨埋進土里。 他不知道這枚指骨最初是被誰找到的,又是如何輾轉(zhuǎn)到了張雅臨手里,吃了幾十年的香火供奉。但他知道,他那個執(zhí)拗的師弟最初生取骨血,一定是想把它們埋在這里。 曾經(jīng)書里提過一種重術(shù),說如果今生有什么人實在放不下,那就在臨走前生取骨血,以麻線縛之,埋在離墳三丈遠的地方。那么即便入了輪回,也會隱隱約約記得自己缺了些什么,便還會和那人于塵世重逢。 聞時修的是傀術(shù),于傀師而言,沒有什么比手指更重要。生掰這塊,可能是想記得更深一些。 他作為師兄,沒法眼睜睜看著這個這節(jié)指骨流落旁處。 第110章 無相 做完這一切, 卜寧開了一道陣門。 夏樵和張碧靈茫然地看向他:“去哪兒?” “去山坳?!辈穼幷f。 去塵不到當年布了陣的山坳。 夏樵和張碧靈不知緣由,其實卜寧自己也并不那樣清楚。他只是覺得自己應該去那兒,那是一切的源頭, 他總能做些什么。 可當卜寧到那兒的時候, 卻發(fā)現(xiàn)那里已經(jīng)有人了。 不是什么陌生人, 而是之前見過的那些判官后人。他們并沒有全來,只有十來個人穿破霧瘴,到了山坳邊。 張碧靈認出了吳家和楊家的人,但卜寧一概不識。他也無心去識。 他立于那潭山坳湖泊前, 丟下陣石背手一掃,一道將生人阻攔在外的屏障便就地而生。 這大概是他生平第一次不通禮數(shù)。 被屏障擋在外面的后人們連忙解釋道:“老祖, 我們來這沒別的意思……就是知道了祖師爺在這布了什么陣, 我們這群不肖后人有些沒臉,想來、想來試試——” 卜寧繞著湖,點數(shù)著塵不到當年落下的陣石。根本沒聽他們在說些什么, 倒是周煦有些應激,語氣并不太好地問:“試什么???” 外人分辨不出他們的區(qū)別,只當這話是卜寧所說。當即拱手作揖,有些訥訥。 最后是吳家家主撒開手杖,行了禮說:“我們想分擔一些?!?/br> 卜寧終于直起身, 朝他們看了一眼。 彼時他已經(jīng)找到了塵不到抹過血印的陣石,就在死門之處。而他也已經(jīng)重新擠開了手上的傷口…… “我們想, 若是每一個后世人都在這陣石上留下血印,是不是……這池里今后再有什么, 就是大家一塊來擔了?!?/br> 卜寧從他們身上收回目光, 終于搖頭回了一句:“不必了?!?/br> 說完,他卻自己朝陣石上抹了一道血。 那一刻, 布了千年的陣局在卜寧抹血的時候有了變動,朝他身上細細地牽了一根金線。 這陣本是連著塵不到的,現(xiàn)在因為他的那抹血,也跟他有了一絲微弱的牽連。 他沒能進聞時的籠,卻還是跟籠連上了。 緊接著,湖水激浪滔天,又在下一秒化為了漫天蓋地的黑霧,那些黑霧像一條能貫穿云霄的長龍,飛速旋轉(zhuǎn)著朝某個地方涌去。 可那地方什么也沒有,只有一片虛空。仿佛有個看不見的漩渦,竭力席卷著那些沒有盡頭的霧。 這個場景驚到了眾人。 夏樵低呼一聲,闖進霧里來,一邊找著卜寧,一邊高聲問道:“怎么回事?!” 卜寧輕聲說:“這些黑霧不是真的,是師父身上的投照。因為這個陣和師父的關(guān)聯(lián),咱們才能在這里看見,好比鏡花水月。至于那道長龍的歸處……” 那是聞時…… *** 那是籠里的聞時,正將封印巨陣里千年未散的塵緣悉數(shù)納入自己體內(nèi)。 那些塵緣太多太多,他從站著,到不知什么時候跪坐于陣中。從孤拔而挺直,到弓身蜷于焦土。 但他始終沒有停下。 某個意識迷離的瞬間,他心想??赡苁抢咸熳⒍ǖ?,他生剝了靈相才會有這具空蕩蕩的軀殼,又因為這具不同于常人的軀殼,他才能這樣吸納這漫天海地的塵緣。 他很慶幸。 一千年后來到這里的,還是他自己。而他還有一兩點“長處”,不至于全然無能為力。 只是塵緣好多啊…… 他仿佛在這里跪坐了一千年,卻還是沒能吸完所有。 那些東西就像一片海,源源不斷,永無盡頭。他在想,當年的塵不到究竟是怎么忍下這些東西的,會不會有哪個瞬間,也覺得負累疲憊。 他吸納了那么多,還是沒有看到塵不到的身影。 可能還要再跪坐一千年吧。 聞時模模糊糊地想,就在這個念頭冒出來的那一刻,他突然感覺到了一絲異樣。就好像有誰忽然幫了他一把,將那瀚海一般的塵緣分了一股出去。 接著是第二股、第三股…… 他撐著地,抬頭去看。籠里依然只有他自己,陣中也依然沒有出現(xiàn)任何其他人的影子。 而他也沒有心力去想了。 濃稠如墨的塵緣在不知多久之后,終于變得淡了一些。聞時從混沌中緩慢地眨了一下眼,模糊的焦距稍稍清晰一些。 他隱約看見了一抹白…… 于是他咽下滿心滿嗓干澀的血味,朝那里伸出手。 他摸索了一會兒,摸到了塵不到的手指。那只手曾經(jīng)牽著他走出死地,走過松山雪海,在他過去的記憶里,一直是干燥而溫暖的。 但此時卻無知無覺、冷得像冰。 你會醒的。 聞時看不清,只攥緊了那只手,執(zhí)拗地在心里說。 你會醒過來的…… 等我把這些弄干凈。 他在萬千塵緣的盡頭抓住了他想抓的人。 那個剎那,最后一抹黑霧消融殆盡,鉆進了他的身體。一道淡金色印記從他耳根下浮現(xiàn)出來。 他等了一千年,終于將這道印記從塵不到身上驅(qū)開了。 有點難受,但是得償所愿。 那道金痕幾乎在他耳根處灼出了疤,聞時再次弓起身蜷縮了一下。但他咬著牙,一聲也沒有漏出來。 他只是在最后關(guān)頭,動了一下手指。 他的指間還纏著傀線。當年剛開始學傀術(shù)的時候,第一根線就是塵不到教著他繞上的。 從此以后,就好像再也解不開了。 那些傀線在他的動作下瞬間繃直,緊接著,大陣四周同時響起了十二道朗嘯聲。那是他的傀,一共有十二只。 由他剝下來的靈相控著,始終環(huán)繞在大陣周圍。 他一度忘了,自己留下這些傀是為了什么。現(xiàn)在他明白了,或許就是為了這一刻吧。 塵不到有半仙之軀,天譴加身之后無人能壓制,只能靠封印陣。 但他不一樣。 他現(xiàn)在只有一具近乎空白的軀殼,完整的靈相還壓在籠心,能cao控十二只最兇煞的巨獸,可以幫他完成最后一擊。 看,再沒有誰比他更適合做這些了。 最后的最后,聞時的手指扣進塵不到的指縫里。 當初他從尸山血海里爬出來,看到那個仙客一樣人,于是他忘記了冷和疼?,F(xiàn)在,他抓著塵不到的手,應該也會忘記那一瞬間的孤獨吧。 聞時閉上眼。 下一刻,十二只通天巨傀朝他俯沖而來,像傾瀉而下的火海。 …… 在巨擊轟然砸落的瞬間,封印陣中那個被鎮(zhèn)了整整千年不得解脫的人忽然掙動了一下 他的手指蒼白冰冷,像是要抓住什么,卻抓了個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