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節(jié)
“好?!崩先诵α耍骸笆[蘭好,姥姥記住了?!?/br> 那個叫“蘭蘭”的姑娘哭了很久,哭到?jīng)]有力氣,搖搖欲墜。而那個老人就一直捧著她的臉,捂著她的手,像無數(shù)老人愛做的那樣往懷里掖。 最后的最后,老人摸摸她的頭,緩緩說:“姥姥等到你了,知足了,就該走啦……” 她抬頭看向聞時和塵不到的方向,藹然地點了點頭,說:“謝謝啊。” 聞時也沖她點了一下頭,然后轉(zhuǎn)眼看向蹲在一邊的夏樵。他或許也想起了曾經(jīng)的某個老人,跟著哭了不知多久。 聞時沉默了一會兒,伸手不輕不重地推了一下他的背:“這次你來。” 他轉(zhuǎn)回去的時候,對上了塵不到的溫沉目光。 這是夏樵親手解的第一個籠。 他把手指搭在老人肩上的時候,黑霧絲絲縷縷順著指尖涌進他的身體里,像聞時、塵不到曾經(jīng)做過的無數(shù)次一樣。 很多不明白的人,覺得這種復(fù)雜濃稠的黑霧很“臟”,但在他們這里,這種東西被叫做“塵緣”,是凡人的牽掛。 他能從中嘗到萬般滋味。 那是某個人的一生,也是籠散時的一瞬。 那一瞬,不知何處響起了模糊的嗩吶聲。定格很久的判官名譜圖上終于多了一個名字,就跟在沈橋之后。 *** 夏樵注意到名譜圖的變化,已經(jīng)是兩天后了。 那天他們收拾了行李,準備離開西安回寧州。臨走前,聞時帶他去看了看曾經(jīng)沈橋在西安住過的地方。 那里早已天翻地覆,曾經(jīng)的老區(qū)變成了一座商場,寒冬天里也熱鬧非凡,看不到過去什么影子。 但夏樵還是在那里流連了很久。 久到他們甚至遇見了一個人。 ——那個叫“蘭蘭”的姑娘穿著白色羽絨服,帶著紅色絨線帽,配套的圍巾掩過了下巴。鼻尖在寒風里凍得通紅。 說來有點哭笑不得,籠里的蘭蘭泣不成聲還總半低著頭,他們對她的五官印象不算深,居然是在她低頭垂眼的時候才覺察有些熟悉。 她眼睛還是有些微腫,不知在這三天里又哭了多少回,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和疲憊。 直到和聞時擦肩而過,那姑娘才忽然醒了神,盯著聞時他們看了好一會兒,差點撞上迎面而來的其他人。 和很多曾經(jīng)入過籠的人一樣,她其實并不記得籠里的事情,只依稀有些印象。 印象里,她做過一個夢,夢里見到了姥姥,好像還有幾個人陪著她送了姥姥一程。 可她不記得夢里陪她的人長什么樣了,只是偶爾在大街上看到某個行人,會覺得有點面善,仿佛似曾相識。 蘭蘭最終還是沒有開口叫住誰。 她只是帶著一絲抓不住的疑惑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然后搖搖頭,轉(zhuǎn)身沒入了人海之中。 這對她來說是極為偶然的一刻,但對聞時和塵不到而言卻是常態(tài),畢竟他們送過太多人,見怪不怪。 這只是平靜生活中的某一天,并沒有什么稀奇。 塵不到不知什么居心,在那商場附近挑了一家隊伍排到天荒地老的糕點店,牽著聞時去買了些點心。一邊笑,一邊欣賞傀術(shù)老祖那張寫著“傻x才排這種隊但有人想吃而我不能造反”的臉。 只不過很快就被報復(fù)回來了—— 傀術(shù)老祖掏出了他并不怎么樣的騙術(shù),用“西安有家他曾經(jīng)常去的百年老店,飯菜的味道特別好,他很懷念”這種一聽就不像他說的邪門鬼話,騙得塵不到點頭答應(yīng)下來。 然后他憑借著二十多年前的記憶,找到了那家以美(辣)味著名的所謂百年老店,讓完全不碰一點辣的祖師爺陪他吃了一頓大的。 那一桌形容起來只有三個字:滿江紅。 而塵不到對這頓飯的評價只有一句話: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 因為某人其實也不能吃辣。 他們那天是打算直接回松云山的,因為離白梅花開也沒多久了,得守著養(yǎng)靈陣。但最終陣門卻開到了沈家別墅的客廳里,正對著冰箱。 落地的時候,夏樵都懵了。 他跟一人多高的冰箱臉對臉,然后轉(zhuǎn)頭認真地問聞時:“哥,你是熱了還是餓了?” 他哥還沒開口,祖師爺就接話道:“他是辣壞了,想偷你飲料喝。” 聞時:“……” 自己家的東西,算個屁的偷。 聞時轉(zhuǎn)頭瞪著塵不到。 他簡直納了血悶了,都是不吃辣的人。按理說塵不到別說辣的,東西都不常吃,不是應(yīng)該反應(yīng)更大么?怎么嘴唇紅了的只有他? 這個瞪視只有幾秒的工夫。 但等聞時回過身去,拉開冰箱門,他便發(fā)現(xiàn)整個冰箱保鮮層空空如也,一罐飲料都不剩了。 鬼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老祖不信邪,又皺著眉拉開冷凍層,發(fā)現(xiàn)連冰棍冰淇淋都不見蹤影,仿佛人間蒸發(fā)。 老祖:“……” “臥槽,我飲料零食呢?!”夏樵目瞪口呆,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是怎么回事。 只有聞時是明白人,畢竟從小到大不知被作弄過多少回了,除了塵不到,還有誰干得出這么人的事? 他舔了一下火辣辣的唇縫,面無表情地抓著冰箱門站了一會兒,覺得這日子沒法過了。 于是他丟給夏樵一句“走了”,扭頭便沒了蹤影。 塵不到開陣門回松云山的時候,老毛和大小召在山道上站崗。見到傀主連招呼也沒打,一動不動,繃著臉,仿佛三株迎客松。 “人呢,回來了?”塵不到。 大召嘴角抽動了一下,仿佛想交代,但忍住了:“嗯……沒回?!?/br> 小召跟著到:“真的……沒回?!?/br> 老毛默默翻了個大白眼,服了這倆丫頭。不會說謊的勁也不知道像誰。 塵不到朝不遠處緊閉的屋門看了一眼,忍著笑意說:“氣得厲害么?在我屋里還是在他自己屋里?” 大召又抽了一下,說:“嗯……在他自己屋里?!?/br> 小召默默給了自己嘴巴一下。 老毛放棄了,忍著第二個白眼說:“您屋里?!?/br> 明明憑這師徒倆的本事,山里哪里躲只鳥他們都清楚。偏偏一個不讓說,一個還來問。 弄得跟真的似的,這是什么新鮮玩法。 “哦?!眽m不到煞有介事地點了一下頭,抬腳朝屋子走去。 他剛回山的時候還是一副溫文爾雅的現(xiàn)代模樣,短發(fā)、襯衣。走向屋門的過程里,頭發(fā)便由短及長,殷紅罩袍和著雪白的里衣掃過山石蔓草,像是在逐漸漫過來的月光下,褪去了障眼的虛影。 他靠在門邊,抬手“篤篤”敲了幾下。 彼時聞時正坐在桌案前,繃著臉從竹盤里拿了個杯盞,不輕不重地擱在面前,白色的寬大袖擺堆疊在桌面,又很快垂墜下來。 他手旁有個小火爐,爐上汩汩煎著水,隱隱有茶香順著霧氣散開來。 敲門聲響起的時候,他在心里回了一句“聾了,聽不見”。 可沒過片刻,他還是抬起頭來。 外面的人仿佛能感應(yīng)到他的動作,門在他抬頭的那一刻“吱呀”一聲開了。只是進來的不是塵不到,而是一排矮子。 “……” 什么玩意? 借著門外透進來的月光,聞時終于看清了“來客”。 那是七八只傀術(shù)捏成的兔子,圓滾滾的像一堆小雪球。它們以正常兔子并不可能做到的姿勢,兩爪上舉,頭頂冰可樂,整整齊齊、氣勢洶洶……排成一縱隊朝聞時滾……不是,走來。 領(lǐng)頭的那個還有點不一樣,它高舉的可樂上貼著一張字條,上面是極有風骨的一行字:賠罪來了,笑一個。 聞時:“……………………” 這就是判官祖師爺干出來的事。 聞時漠然地坐了一會兒,然后那些雪球開始揪著他的袍子往他身上爬。 又過了幾秒,他拽住衣領(lǐng)以免被兔子扯下去。然后抓過一罐冰可樂,“啪”地掰了拉環(huán)喝了一口,這才抬起眼。 就見塵不到倚在門邊,背后映著月色,眸光掃過桌案和紅通通的爐火,對他說:“我來討茶?!?/br> *** 那一刻,夏樵正站在沈家客廳的墻邊,從名譜圖的尾端收回手。他在自己名字上抹了一下,指肚沒再落下墨印。 因為這一次,“夏樵”兩個字不再是他強行添上去的了。 他看了很久,然后走回臥室。 他在臥室那張靠窗的桌前坐下,從抽屜里拿出一個本子,翻到空白的某一頁,抓筆寫了起來。 曾經(jīng)很小的時候,他看見沈橋伏案寫著日記,總會忍不住問一句:“爺爺,寫這個干嘛?” 沈橋說:“想記住一些東西?!?/br> “那用腦子記住不就行了嗎?” “太多了,總會忘記一些?!?/br> “忘了很嚴重嗎?” “不嚴重。”沈橋說,“但是會很遺憾?!?/br> “為什么?” 沈橋斟酌著說:“因為有些故事其實很重要,但故事里的人醒過來可能就忘記了,如果有人能替他們記住一些,也是好的吧?!?/br> 小時候的夏樵聽不懂,所以沈橋去世后,那些日記便斷了。 好在現(xiàn)在他懂了,又將那些故事續(xù)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