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一次的，趙恒甫有了一絲絲動搖。

    正如劉湛所言，這是一個亂世，他畢生所學(xué)的安邦定國的王道，卻不能終止這亂世。

    “外公，若想大楚好，您還是要掌權(quán)?！眲⒄糠催^來勸他。

    此掌權(quán)是指當(dāng)權(quán)臣，眼下天時地利人和，只要趙恒甫愿意，覆滅周氏之后，再把自己的人填補進去，就能控制六部官員，掌握朝堂權(quán)柄。

    對內(nèi)趙氏掌握朝廷，對外又有劉湛這手握重兵的藩軍外孫，大楚會是趙氏的天下。

    哪怕趙恒甫百年之后，這權(quán)力也會平穩(wěn)過渡到趙吉章手中。

    趙吉章和盧令遠細想之后便十分振奮。

    “你這是要老夫晚節(jié)不保！”趙恒甫卻氣得瞪眼。

    忠臣王道可是他堅持了一輩子的信念！

    “你這逆子給老夫下去！”趙恒甫直揮手要劉湛下去，仿佛多說一句話都能氣個好歹。

    劉湛不痛不癢，起身告辭。

    沒有人知道，其實在這一刻趙恒甫是心虛的，他怕再跟劉湛聊下去，自己便要堅持不住心中的信念。

    劉湛剛踏出門，曹鳴郭東虎等在屋外回話，兩人都已經(jīng)換下了鎧甲，一身低調(diào)的布衣。

    “要兄弟們在商行閉門不出，待宋先生傷勢好轉(zhuǎn)，我們便返回北疆。”劉湛下令。

    兩人抱拳應(yīng)是。

    “頭兒，需要我?guī)┤耸卦谠豪飭?？”曹鳴顧慮問。

    方氏徐氏還有趙氏都知道了長刀死士的來歷，保不齊會有人對劉湛動手。

    “不必，這些人得了天大的好處，哪里還會瞧得上我的小命？”劉湛嗤笑。

    世家的本質(zhì)都是自私自利之徒，方氏徐氏不會在這個節(jié)骨眼節(jié)外生枝。

    至于趙氏，劉湛知道自己那外公雖然話說得嚴(yán)厲，實則他內(nèi)心寬容，他是明白的，這天下是該有些改變了。

    若是趙恒甫有心阻止劉湛，他早就該大義滅親了，何須等到現(xiàn)在。

    回到房中，劉湛第一時間探了探宋鳳林額頭。

    在疼痛撕扯，意識昏沉之中，宋鳳林做了一個短暫卻又漫長的夢。

    他夢到自己回到了兒童時代，宋府繁花似錦，女眷言笑晏晏，皇帝仁善臣子勤懇，百姓都在歌頌仁帝的善政，仁帝勤政愛民為大楚奠定了基石。

    夢里的情景像走馬燈一樣快速掠過，宋鳳林又看到了仁帝壯年暴斃，宣帝剛愎自負，文帝死于馬下，最后看到的是今上那位瘦瘦弱弱的兒皇帝。

    宋氏的覆滅預(yù)示著大楚皇權(quán)時代的結(jié)束權(quán)臣時代的來臨。

    大楚繼周氏之后下一代權(quán)臣是誰？夢中沒有答案。

    宋鳳林悠悠睜開眼，視線中是劉湛堅毅英俊的臉。

    “你是不是生來就是為了氣我？”劉湛黑邃的眼直直的看著他。

    宋鳳林想說話但是嗓子啞得發(fā)不出聲音，高熱也燒得他迷迷糊糊。

    劉湛拿過茶幾上的參水喂他，動作算不上多溫柔，喂完用大拇指抹去他唇邊的水漬，動作里都帶著火氣。

    “別生氣了?！彼硒P林沙啞著道。

    劉湛怎能不氣?！澳憔瓦@細胳膊細腿敢?guī)屈c人去追周澶？你就連去找我一起的那一會的功夫都等不了？你就這么虎？”

    那支箭射入宋鳳林后背的一幕仍歷歷在目，劉湛心里像堵了一噸千年玄冰，出口的話也寒如冰霜。

    “你不要命了，有想過我嗎？”

    宋鳳林僵住。

    認識劉湛這么久，他還是第一次聽到劉湛用這種近乎沒有感情的語調(diào)跟自己說話。

    劉湛是真的生氣了，氣他為了復(fù)仇不要自己的性命也不要愛他的人。

    冰瑩的淚滑落滴在軟枕上，宋鳳林伸手揪住劉湛的袖口，既倔強也脆弱。

    “如果插入你身體的不是一支箭而是一把刀，你已經(jīng)沒命了，你知道嗎？”劉湛自己也沒發(fā)現(xiàn)再開口語氣已經(jīng)低了幾度。

    宋鳳林扯了他的袖子，劉湛便主動把手放在他臉下讓他挨著。

    醒來之后宋鳳林也是十分后怕，不是害怕死亡，而是害怕離開劉湛，他是知道錯的。

    對宋鳳林這倔強的脾氣，劉湛也是又愛又無奈。

    此時宋鳳林眷戀的枕著他的手，劉湛心里再大的火此時都被這冰霜一般的人給澆滅了，看著他虛弱難受的樣子只剩下心疼。

    劉湛用指腹抹去他鳳眼旁的水珠?！爸苠ひ阉溃苁蠝玳T，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你可以放下了?！?/br>
    周氏祖籍在南方滄州乃世家末流，仁帝一朝時，周老丞相不過官至五品工部侍郎。

    仁帝景泰五年淮水決堤，時任工部侍郎的周老丞相被委派南下修河堤，他在任上勾結(jié)地方官吏，貪墨了一筆巨大的財富。

    用修河堤貪墨的銀子，周老丞相捐了個從四品的刑部右丞。

    每年各地的要案都要匯聚在刑部批核，是生是死只取決于刑部官吏手中的筆，只要花錢死能改生，刑部任上短短兩年，周氏的家底便翻了一翻。

    宣帝還是皇子時備受打壓，京中權(quán)貴世家都不愿意與之結(jié)交，那時周氏低微，為尋一面虎旗，周老丞相將自己的女兒送給了宣帝為妾，私下與宣帝來往密切。

    如此到了仁帝景泰八年，仁帝透露欲立唯一在世的弟弟宣帝為皇太弟，此事決定了周氏翻身的命運。

    同年，仁帝駕崩，宣帝繼位。

    周老丞相為宣帝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策劃構(gòu)陷劉同和，隨著劉同和倒臺，周老丞相用自己人替補了劉同和的缺，由此把持了吏部。

    吏部主管大楚官吏考核升遷，說是六部里最富的尚書也不為過，周老丞相嘗到了甜頭，開始計劃更大目標(biāo)，這一次他瞄準(zhǔn)的是安國公宋氏！

    宣帝宏治三年，周老丞相在宣帝的默許下向宋氏發(fā)難，以偽造的證據(jù)證人將宋氏合族下獄，并策劃冤案黨同伐異。

    至此，宣帝一朝的朝臣半數(shù)以上乃周氏黨羽，朝堂權(quán)柄被周氏牢牢抓在手中，周氏的昌盛也達到了頂峰。

    周澶見證了他父親是如何從小小一個侍郎一步一步爬升到大丞相寶座，周澶也見證了周氏如何從一個末流世家成為京城頂級門閥。

    周澶比之其父更加心狠手辣。

    為了扶持大皇子毒殺宣帝寵愛的三皇子，又在宣帝透露出厭惡周氏之后毒殺宣帝。

    不僅如此，周澶威脅文帝，意圖謀害皇長孫，強迫文帝后院墮胎，林林總總。

    文帝登基之初，周澶手中的權(quán)勢如日中天。

    然而周澶忽略了一點，周氏立身不正何以傳續(xù)。

    宣帝文帝兩朝共十四年，周氏把持朝綱瘋狂斂財十四年，工部、吏部、兵部、戶部、刑部都成為了周氏生財?shù)墓ぞ摺?/br>
    周澶還妄圖把周氏打造成為皇姓之下的第二大姓，從此與皇權(quán)密不可分。

    然而周氏女生不出皇子。

    劉湛的屠刀落下，周澶倒在了血泊中。

    他雙目圓睜，咽不下最后一口氣。

    他恨當(dāng)初生下的皇子為什么是死嬰，如果他手中有皇子……至死周澶都沒有悔改之心。

    周氏亂國，往事種種如煙云飄散，宋氏大仇得報，一切都結(jié)束了。

    第102章 往事已矣

    這一夜帝京的動蕩遠還沒結(jié)束。

    周澶已死，周氏覆滅，趙氏不出手，自然有人不會放過這千載難逢的好時機。

    徐牧遠和方玉良率領(lǐng)禁軍對周氏黨羽進行清洗，消息也很快傳回帝師府。

    “老師，方氏怕是所圖不小，徐大司馬此舉無疑是要與方氏聯(lián)手了。”盧令遠憂慮。

    “這方氏，我們舉事時不見他出面，待周澶敗局一定，他便帶兵出現(xiàn)，奇的是徐氏沒有跟方氏生了嫌隙，竟然還攜手聯(lián)合。”

    盧令遠看得透徹，說完長嘆一聲?！绑氩断s黃雀在后，這方氏竟不動聲色的布下了這個局，可謂是陰險狡詐之極?！?/br>
    在這一場動蕩之中，最大的贏家竟是方氏。

    “鬼蜮魍魎。”趙恒甫只說了這四個字。

    他怎會不知道這些世家大臣在想什么，霸權(quán)是一條路，王權(quán)也是一條路。

    趙恒甫還是堅持要拱衛(wèi)王權(quán)，以王道來明證天下。

    盧令遠想說什么，最終還是作罷，他知道趙恒甫襟懷坦蕩，不屑于在背后搞權(quán)謀那一套，但是這大好的局面就這樣拱手送給方氏徐氏實在太可惜了。

    周氏一亡，周氏旗下這些暗樁都是無主的了。

    賭場青樓煙館斗獸場等等這些見不得光的產(chǎn)業(yè)，只要收了，那就是握住了半個帝京城的地下勢力。

    徐牧遠為什么跟方氏更形親厚，這里面很大的原因是因為趙恒甫剛正不阿的性格。

    徐氏也想更進一層樓。

    方氏有野心有謀略，最終徐氏選擇了方氏。

    如今周氏已亡，可以預(yù)見朝局也會重新洗牌，周氏在時他們是同盟，如今周氏不在了，自然各為各的利益謀事。

    這一夜各方都徹夜未眠。

    宋鳳林高熱反復(fù)，劉湛片刻不離的陪著，又哄著人喂下藥。

    直到清晨宋鳳林高熱退下，劉湛這才臥在他身旁囫圇睡了會。

    彼時趙恒甫趙吉章盧令遠已經(jīng)出門上朝。

    今日的早朝百官只來了三分之二，人人滿面疲憊，都是徹夜未眠。

    周氏伏誅，罪名也要定下來公布天下，趙恒甫身為大司徒，大丞相空缺的情況下自然由他主持朝會。

    沒了周氏黨羽從中作梗，早朝異常順利，很快便定下所有善后的章程。

    至于周氏被誰所滅，那些長刀死士到底來自哪里，沒有不識趣的人盤根問底，所有人都很有默契的保持沉默。

    不明真相的大臣明白沉默是金，明哲保身的道理。

    至于知道真相的大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