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jié)
裴沐一聽,立即苦了一張臉,唉聲嘆氣:“什么?那我還不若就在神木廳里癱著,等大祭司回來再說呢。唉,這么跑一趟也累得慌。大祭司,我真是很緊要的事要說,要不我布置一處陣法,現(xiàn)在就……” “我尚有要做的事?!贝蠹浪緹o視了她的念叨,顧自抬步朝前。 裴沐眼巴巴地看著他,期望大祭司能改一改他死板的腦筋,但立即,她就悲傷地發(fā)現(xiàn),自己只等到了大祭司那高大又冷酷的背影。 日光從他那邊的方向照來,令他的輪廓好似發(fā)光,其余部分卻又被襯托得幽暗異常。 “那我就……”回去好啦。 “裴沐,跟上?!彼鋈徽f。 “……嗯?”怎么這么突然? “跟上?!?/br> 雖然不明所以,裴沐卻還是快步跑了過去。 她先是試探地跟在他斜后方,然后一點點往前挪,最后堪堪保持在了他的左方,不比他更前,卻也不比他更后面。 大祭司瞟來一眼。 裴沐立即挺直脊背,振作精神,誠懇解釋:“大祭司高大威猛,我很傾慕,可我想曬曬太陽……” 這當然是胡說八道。事實上,裴沐只是不喜歡走在別人身后而已。她一直是走在最前頭的那一個,保護身后的人們,也被人們跟隨。 想必大祭司也看出她的胡說八道了。 “裴沐,你這副祭司當?shù)谩?/br> 他唇角翕動,卻又頓住,最后只說:“也罷?!?/br> 這便是說“可以”吧?裴沐放下心來,快快活活地走在他左邊,全副注意力已經立即轉移,去看周圍田地廣闊、阡陌縱橫。 此刻,她正跟著大祭司走在一條較為寬闊的道路上,背后是高大的烈山,兩側則是開辟出的農田。 扶桑部地處東南,草木歷冬不凋,只是會蕭瑟不少。但在莫名的暖風中,土地已經提前復蘇;人們在田間地里忙碌,除去雜草,栽種新苗。 當大祭司從他們面前走過時,所有人都會停下手中的活計,面向他深深低頭,躬身行禮。 ——見過大祭司大人…… ——見過大祭司大人…… 此起彼伏的行禮的影子,此起彼伏的恭敬之聲。 當這道漆黑如夜色、華麗如星辰的身影經過時,天地仿佛都肅穆下去,以靜默作為無聲的致意。 這恭肅的氛圍讓裴沐有些不自在。以前她在子燕部的時候,沒經歷過這樣的陣仗。人們當然會向她問好,卻是大笑著的、親切隨意的,經常還會調侃她,問她是不是又在占星的時候睡著了。 現(xiàn)在她站在大祭司身旁,四周是一片欣欣向榮的富饒之景,和無聲流淌的敬畏之情。她一個個地去看行禮的人,卻發(fā)現(xiàn)由于他們過于深深埋首,以至于她看不見他們的具體神情。 裴沐忍不住回頭,想知道身后那些人會用什么樣的眼神看大祭司??墒钱斔娴幕仡^,她卻只是驚訝地發(fā)現(xiàn),明明大祭司已經走過了,他們卻還是保持著行禮的姿態(tài)。 不光是普通的族民,還有祭司打扮的人。他們散步在各處,同樣面朝大祭司、深深行禮。 大祭司……好像大荒上那些巡視自己領地的妖王。 裴沐情不自禁地想。 她本來想為這個想象而笑一笑的,可她忽然又意識到,原來扶桑部居民行禮的對象不僅包括大祭司,還包括她。 ——見過副祭司大人…… 好嚴肅…… 裴沐更不自在了。而且她有個不大不小的毛?。阂徊蛔栽冢拖胝f話。 可惜氣氛實在太肅穆,她不得不憋著。一直等啊等,等好不容易,他們終于來到了人群疏落的地方,裴沐才松了口氣,迫不及待地開口: “大祭司,我們剛剛這是在……” 大祭司停下不乏,側頭看來。他像對這個問題產生了一點興趣,反問:“你以為我們在做什么?” 裴沐一愣,猶豫半天才道:“呃……展示一下自己辛辛苦苦穿戴好的華麗祭司袍?” 大祭司:…… “不是嗎?那就是……出來散散步,順便曬曬太陽?” 大祭司:…… “都不是?”裴沐一驚,終于把心中那個隱秘的猜測說了出來,“難道,果然……大祭司您就是在模仿妖王,巡查自己的領地……這樣說來,難怪您沒有喜歡的姑娘,因為部落中的姑娘都可能被您看作自己的……天神在上,這么說來阿蟬她們也很是危險,不可以,我要跟大祭司你拼了!” 妖王就和普通野獸頭領一樣,將整個族群中的雌性都視為自己的妻妾。 裴沐越想越生氣:太禽獸,太禽獸了!阿蟬不能被這樣糟蹋!大祭司,時日曷喪,吾與汝偕亡…… ——嘩啦! 一捧清水直直潑在了裴沐臉上。 副祭司那頭豐盛的、微卷而富有光澤的黑發(fā),再一次成了一叢可憐巴巴的水草。 自然,她義憤填膺的聲音也戛然而止。 裴沐抹了抹臉上的水,召來清風將自己收拾好。她一邊擰著頭發(fā),一邊心虛地覷著大祭司的神色。 他正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我錯了?!迸徙宕诡^喪氣,“是我胡說八道慣了,大祭司要罰便罰吧?!?/br> 聞言,大祭司面上冷色稍緩。 “我并無娶妻打算,勿要胡言亂語。”他冷淡說道,“祭司主持一族興衰,自然該多體察民生。春日將近,農忙就要開始,此時準備充分與否,將影響我扶桑部接下來一整年的運勢?!?/br> “裴沐,你作為副祭司,也要更認真些才是。你所在的子燕氏已經并入扶桑,與我族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便是為了你的族人,你也該盡心竭力?!?/br> 他說得嚴肅,顯然很是認真。 裴沐有點慚愧,老實低頭,也認真回答:“大祭司說的是,我一定履行好副祭司的職責?!?/br> 大祭司搖頭道:“不光是副祭司的職責,日后……” “……日后?”裴沐詫異抬頭。 然而,大祭司卻沒有了繼續(xù)說話的意思。他側過目光,望向烈山山頂,又漸漸順著山脊,巡視滿目豐饒。 對大部分人而言,若他努力做出什么了不得的成果,他總不免十分自豪,并忍不住反復觀看這成果,對它產生深深的感情。 可大祭司的神情……不是這么回事。 當他注視這片故土時,他的目光并不比平時更熾熱,冷淡的神情也并未有絲毫融化;正如深邃星空籠罩四野,壯麗璀璨,卻不會因任何事物而改變自身。 他只是看得很認真、很仔細,就像一名播種的人認真地計算種子的數(shù)量——如此而已。 裴沐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 繼而,她產生了一個驚人的、古怪的猜測。 溫暖的風…… 肥沃的土壤…… 過早青翠的苗木…… 遠遠超過大荒任何其他地方的產出…… 還有數(shù)量太多的扶桑祭司,還有突兀指定她作為副祭司…… 裴沐怔怔半天。 出于某種她自己也說不分明的理由,她無端地相信,自己的猜測是真的。 “……大祭司?!?/br> 突然,她伸手捉住大祭司衣袖。華麗的布料被她沉甸甸地握在手心,上頭精細的枝葉繡紋輕輕硌著她的手掌。 大祭司有些詫異地看來。他一定覺得奇怪,正思索她為何突然做出失禮的舉動,還是在她剛才乖乖認錯之后。 “何事?” 他扯了扯衣袖——沒扯出來。 因為裴沐抓得太緊。 在他不解的目光中,裴沐隨手布下一個禁制陣法,將二人的聲音和身形都遮蔽在迷霧中。接著,她還不放心,干脆用力一拽,自己順勢踮腳湊近過去,靠在他耳邊。 大祭司的身形……忽然僵硬起來。 按理說,他可以躲開,或者更粗暴一些,他可以隨手將裴沐推開。他是扶桑大祭司,他當然能做到。 可又一次,奇怪地,他沒有。 他就是僵著身體,也僵著神情,任由那漂亮的、散漫又任性的少年副祭司拽著,還讓他的呼吸貼近自己耳邊。 “大祭司?!?/br> ……他在說話。他想。 “你告訴我實話,扶桑部的溫暖宜人、風調雨順、土壤肥沃……是不是因為,你用自己的巫力籠罩了烈山方圓百里?” 副祭司語氣急促,甚至有點氣勢洶洶。 對大祭司而言,這語氣是相當無禮的,很該扔出去面壁思過。 而這少年問出的問題也很敏銳,直接揭開了他本打算繼續(xù)隱藏的秘密,將他的部分心思暴露在天日下。 這有些危險,應該警惕。 可是…… 也許這冬末的風,的確暖得太早了。在這個應該不悅、警惕、怫然作色的時刻,當大祭司略略側頭,聽著耳畔的聲音和呼吸時…… 他竟然平靜異常,甚至有些出神。這是一次幾近愉快的出神,令他想起某個春夏時節(jié),他在悠然的陽光下小憩了片刻。 所以他遲了片刻,才以一種不應當?shù)妮p描淡寫,回應了副祭司的話。 “我當如何,原來是這事?!贝蠹浪竞芷胶偷卣f,“猜得不錯,我將巫力散布四方,換來扶桑部富饒不衰,以期萬世不衰?!?/br> “……萬世不衰個什么!你瘋啦!” 裴沐雖然猜到,但聽他親口承認,還是差點想仰天長嘯。 她更加用力地扯著大祭司的衣袖,怒道:“你本來就少了半顆……還一直不停地運轉巫力!就是個死的工具,也知道要有休息的時候,你這是做什么?恨自己力量太強,生怕自己死得不夠早,所以要多折騰一下,讓自己早點死掉?” 男人沒反應,只淡淡問:“說完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