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細(xì)雨飛花

    飛花平原在下雨。

    明明路這頭還是個大晴天, 走過去了就下雨。真惱人。

    裴沐不肯再走，伸著手非要姜月章背。

    姜月章已經(jīng)習(xí)慣了她的任性，一聲不吭將她背起來。

    裴沐趴在他背上, 又扭著身體去看他脖頸一側(cè)。

    “我早就想問，”她撫摸他的脖子和鎖骨, “你這塊兒印記是什么？”

    在他的脖子靠近鎖骨那一塊, 有一個淡淡的青色印記。當(dāng)他還躺在棺材里時, 裴沐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這段時日他們常常肌膚相貼，她也就有了更多時間仔細(xì)觀察他的身軀。

    也包括這塊印記。

    姜月章沒有回頭, 只背著她, 專注地在路上行走。有一棵樹低垂了枝條下來，他還細(xì)心地用黑風(fēng)吹開, 不叫枝條掃過背上人的額頭。

    他說：“胎記。”

    裴沐用指尖緩緩摩挲那一小塊皮膚：“胎記？可這有些像上古的文字。似乎……像一個‘悅’字?！?/br>
    青年飛快地瞟了她一眼, 眼里閃過一點(diǎn)冷光：“你還懂上古文字？這倒少見。我還以為只有傳承深厚的術(shù)士家族, 才會教導(dǎo)這些知識?！?/br>
    “什么術(shù)士，我是劍客, 純的。劍客就不能博聞廣識？”裴沐嚴(yán)肅道。

    他冷笑：“小騙子?！?/br>
    裴沐知道他心中已然認(rèn)定了某些事實(shí), 不過那又如何？他們之間的交集不過短短一瞬，假裝糊涂、盡情享受，這才是最佳選項(xiàng)。

    她便笑嘻嘻道：“可我瞧著, 姜公子倒是被我騙得挺開心呢?！?/br>
    “怎么，你現(xiàn)今不光騙我, 連自己也要騙了？”他譏笑道。

    “注意，你要當(dāng)一個體貼的情郎?！迸徙逄嵝阉?。

    他頓了頓，聲音回歸平淡：“罷了。”

    裴沐就繼續(xù)關(guān)心他脖子上的印記。她歪頭想了一會兒, 說：“你說，這會不會是某個人給你寫上去的？悅……是心悅你的悅, 還是希望你開心快樂的悅，還是兩者都有？”

    不等他說話，她就繼續(xù)道：“我覺得兩者都有。那個人一定很喜歡、很喜歡你。真好啊，怎么就沒人這樣溫柔體貼地對待我？”

    “……說了是胎記?！彼坪醢櫫税櫭迹澳阍趺锤鷤€女子一般愛東想西想？一個印記，也能生出些有的沒的?！?/br>
    “男子就不能東想西想了？”裴沐心虛一瞬，又因?yàn)樾奶摱兊酶碇睔鈮?，“反正，我就是覺得這印記是祝福。如果你生來就有，那就是前世得到的祝福。不行不行，我也要有，我也要有！”

    她摟著姜月章的脖子，開始扭來扭去，來來回回就是嚷著“我也要”。

    姜月章煩不勝煩――也可能是實(shí)在被她吵得頭疼，只能停下腳步，無奈地問：“你又要做什么？”

    裴沐立即停下來，強(qiáng)調(diào)說：“你也要祝福我，也要這樣溫柔體貼真誠深情……不，要更好?！?/br>
    他匪夷所思，納悶道：“那……讓我在你脖子上也寫一個字？”

    “你怎么這樣淺薄的。”裴沐鄙視他。

    姜月章：……

    他嘆氣：“裴沐，你究竟要如何？”

    “呃……”

    裴沐被他問住了。不依不饒的是她，但真的細(xì)想下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也不知道該讓他做什么。難道真讓他在她身上寫個字？那可太蠢了。且不說他會不會認(rèn)真寫，就說等三十天期限一過，他們分道揚(yáng)鑣，說不定還會刀劍相向，那她看著自己身上的字可多郁悶??？

    不妥不妥。

    可怎么樣才能妥？

    裴沐想了好幾種方法，又都迅速推翻。最后，她泄氣地用腦門兒一撞他后腦勺，在他的“嘶”聲中，她沮喪地宣布：“算啦。反正你也不真心喜愛我，我怎么能指望你？罷了罷了，你能多說幾句甜言蜜語哄我開心，便很好了?！?/br>
    她放棄了，沒想到姜月章不滿意起來。

    他冷聲問：“你瞧不起我？”

    裴沐深感莫名其妙：“我怎么就瞧不起你了？”

    他不吭聲，忽地加快步伐，但沒走幾步，又慢下來。隱約地，他身上縈繞著一種有些迷茫的情緒，似乎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又要做什么。

    結(jié)果，他在細(xì)雨飄飛中站了一會兒，到頭來也只是淡淡道：“你說得對。我們彼此都非真心，為何要糾纏如此無聊可笑的猜想？”

    “不錯，正是如此?！迸徙灏蚕滦膩?，重新在他背上伏好。

    她側(cè)頭望著輕風(fēng)細(xì)雨中的世界，望著遠(yuǎn)處的山嵐，還有平原上展開的濕潤的初夏顏色。

    平原上的桃花已經(jīng)凋謝大半，榴花倒愈發(fā)灼灼。等再過二十天不到，是不是榴花也已經(jīng)凋謝？

    裴沐伸出手，想去碰一碰輕柔的雨絲。但一道泛著血紅的黑風(fēng)掠過，卷走了她身邊的水汽。

    她掌中空空，一點(diǎn)雨絲也無。

    她皺了皺眉：“姜公子，你擋雨擋得太密實(shí)了些?！?/br>
    “……哦？”

    “我想淋雨?！彼f。

    “不行。”他一口回絕。

    “為什么……？”

    “淋雨不好。”

    “可現(xiàn)在是夏天。”

    “夏日更莫貪涼。引來風(fēng)邪入體，有你受的?！?/br>
    裴沐扁扁嘴，不服氣，跟小孩子似的。可旋即她反應(yīng)過來，瞪大眼，驚奇道：“姜公子，你在關(guān)心我么？你擔(dān)心我受涼么？”

    他沒有回話。

    “你不說話，我就當(dāng)你承認(rèn)啦？”

    他仍是不說話。

    裴沐便樂滋滋地，一心一意地認(rèn)下了這份關(guān)懷。她重新?lián)ё∷?，將臉貼在他耳邊，親一下他耳朵，心滿意足道：“原來這就是被人關(guān)心么？果然很好。我得到啦，以后都會記得的。姜公子，多謝你，無論你是真心還是假意。”

    他身軀微微一震。剎那之間，他像是有什么話想說。那字已經(jīng)沖到了他唇邊，已經(jīng)接觸到了風(fēng)和雨，已經(jīng)快要被四周飄飛的桃花瓣所知――

    但終究，他什么也沒說。

    他沉默著，背著她朝前走。

    四周的桃花不停凋謝，粉紅的花瓣在細(xì)雨中飄灑，如詩如畫。最后，它們都落進(jìn)泥土和積水里，最終都將化為塵泥。

    裴沐高高興興地看著風(fēng)景，雙腿晃來晃去，晃個不停。

    她望著花雨紛紛，忽然感嘆說：“人世間的一切，真的都非常短暫?！?/br>
    她只是自言自語，不想姜月章接話道：“也有一些是會長久存在的。”

    “是什么？”

    他淡淡道：“仇恨?！?/br>
    這一次，輪到裴沐不吭聲了。

    她蹙眉想了一會兒，才慢吞吞地說：“我卻覺得，對人和事物的喜愛之情，要比仇恨更加長久。你若不信，我們可以打賭。”

    “賭什么？”他似乎并不反感這個提議，還挺有興趣。

    裴沐想了想：“賭十年過后，你究竟是全心喜愛著什么，還是全心恨著什么?！?/br>
    姜月章一聲嗤笑，很不屑：“這有何打賭的必要？若屆時我還活著，必定大仇已報，還恨誰？若我仇恨未雪，必是因?yàn)槲乙咽强莨且欢?，又談何愛恨！?/br>
    “這可不一定?！迸徙鍖W(xué)他，也重重冷哼一聲，“我看你命軌，還長得很呢！到時候，也說不準(zhǔn)你無愛無恨，一個勁地后悔光陰虛度，后悔自己沒有過得更快活一些?！?/br>
    “不可能?！彼恍?，“小騙子的無稽之言。”

    “等著瞧，我給人看命，還沒有走眼過。”裴沐被激發(fā)起了斗志，鸚鵡學(xué)舌，“白眼狼的盲目自信！”

    “……小騙子說誰白眼狼？”

    姜月章忽地一停。

    裴沐還正美滋滋著，就見眼前突然一黑――一團(tuán)黑風(fēng)阻擋在她眼睛前，成了個罩子，將天光遮擋去了大半。

    她立即一個哆嗦，氣急敗壞開始罵他：“姜月章，你這個忘恩負(fù)義的白眼狼！你快拿開！”

    他不僅不拿開，還加快了腳步。

    “姜月章！”

    “喂，姜月章！”

    “……你說了要體貼的要體貼的??！你才是大騙子??！”

    裴沐氣得直捶他。

    在她看不見的前方，青年被她捶得發(fā)出悶哼。但透過薄薄的雨幕，在這張蒼白陰郁的臉上，卻流露出了一個單純的、有些得意又有些高興的笑容。

    這是一個很淺的笑，淺得連他自己都沒發(fā)覺。

    但是，這的確是一個笑容，點(diǎn)亮了他始終陰森的面龐。一瞬間，他那蒼白的俊美像在閃閃發(fā)亮，如充斥暴風(fēng)雪的山頂迎來一段陽光。

    他腦海中倉促地飛過一個想法：這小騙子，逗起來還挺可愛。

    ……

    飛花平原是虞國東部最大的平原。

    這里三面環(huán)山，利于守備，又有水路連通東部各國，便于商貿(mào)往來。因其天然的地理位置優(yōu)勢，這里孕育出了虞國兩座最繁華也最富裕的城市：

    首府千陽城。

    辛秋君的封地春平城。

    “春平城到了?！?/br>
    裴沐站在樹梢，舉手張望。

    烈陽艷艷，照得樹影招搖，她人影也招搖。

    春平城很大，但建筑不高，僅有貴族和豪商能夠坐擁二層樓以上的建筑，以及廣闊的庭院。

    裴沐跳下來，落在姜月章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