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jié)
原霽將身后武士手中提著的半石米送到民宅門前,沉默無比。 雨水淋漓,噼里啪啦濺在青石磚上。民宅前開門的,是一位年輕婦人。 關(guān)幼萱撐著傘站在巷口,雨聲阻隔她的耳力,她眼睛卻看到那婦人突然捂嘴大哭,伸手捶打原霽胸口。 關(guān)幼萱清楚自己夫君的身體有多硬。 可是那婦人不過一個柔弱的女郎,竟然將原霽打地向后跌一步。原霽沒有躲,他身后的軍人也沉默不語。 悲痛誕生的力量,讓人心酸。 關(guān)幼萱撐著傘越走越近,聽到風(fēng)雨中婦人的嚎啕大哭:“七郎,你怎能如此,怎能如此?怎么忍心讓他死在戰(zhàn)場? “他與我才成親一個月而已! “你不是涼州的希望么,不是大家都在等著你么?你卻不能把他帶回來……” 婦人哭得發(fā)抖:“我早知道,他跟著你會把命賣給你。你是兇手,你害死了人……” 戰(zhàn)爭就會有死亡,每次死亡,就是將一個個小家一遍遍地凌遲。大家是愛,小家亦是愛。 關(guān)幼萱撐著傘,她的衣袂在雨中輕輕揚起,她的眼睛望著原霽的背影。耳邊的指責(zé)聲讓人心那般揪痛不安,原霽是如何忍下來的? 是否每個死人的家眷,他都要一一看過?而那些沒有家眷的,又怎么辦? 原霽沉靜地立著,任由婦人的宣泄打在身上。他全身僵硬,拳頭緊握,可他連發(fā)泄的地方都沒有。雨水順著少年的長睫毛向下滴落,這雨好像下得更大了些。 身如浮萍,隨雨漂泊。 忽而,一柄傘,撐在了他頭頂,擋住了淅淅瀝瀝的雨水。 原霽吃力地抬頭,視線又順著傘骨一點點視線垂落。他看到關(guān)幼萱站在他身邊,手臂伸直向上,盡最大力氣地為他撐開這把傘。 哭泣的婦人哽咽著,抬起濛濛淚眼,看向原霽身邊的關(guān)幼萱。婦人神志昏昏,她仍想揮拳打原霽,軟綿綿的拳頭卻向關(guān)幼萱的方向走。 一直不動的原霽這才身子一動,他側(cè)過肩,將關(guān)幼萱擋在了自己身后。他一手握住婦人的手腕,低聲道節(jié)哀。 他同時間回頭,啞聲向身后:“你來干什么?回家去。” 關(guān)幼萱說:“我陪你一起?!?/br> 她將傘撐得更高一些,罩在二人頭頂。玉白的面孔,在水光下流離無比。關(guān)幼萱伸手來握原霽的手,她又對那婦人垂眼:“對不起,我是原少青的夫人。你夫君的死,是我們不好?!?/br> 婦人啜泣著,看他們這般,她蹲在地上更痛苦地哭起來。 原霽和關(guān)幼萱立在民宅前,靜靜地聽著那些斥責(zé)。 — 從這家民宅離去,二人換成了原霽撐傘。 原霽手摟著她的肩,好不讓她被雨淋到。 少年自己的肩頭卻濕了大半,他目光平視前方:“你不該來。我被罵就行了,你被罵兩句就掉眼淚,何必找這罪受?!?/br> 關(guān)幼萱道:“我沒有找罪受,我已經(jīng)不掉眼淚了!我心中很敬佩你,你是大元帥的親弟弟,又沒有將軍職務(wù),你用一萬人對三萬人,打了勝仗……可你還一家家來送撫恤。 “我遠(yuǎn)遠(yuǎn)聽到了,我很心疼你。他們心疼自己的家人遇害,我也心疼我的夫君承受這般大的壓力。可是你是打仗的那個人,你又必須承擔(dān)這些。我想,這就是金姨說的,屬于你的責(zé)任吧?” 關(guān)幼萱婉婉地,手輕輕扯他的袖子。她仰望他的眼睛烏亮,唇角微微露笑:“但是,我至少現(xiàn)在還是你的妻子啊……如果我陪你一起走這條路的話,你會不會好受一點?這條路,會不會沒有那般難走了呢?” 原霽低頭看著地上水洼。 煙雨濛濛,她純?nèi)幻篮?,煙雨不如她美?/br> 二人對視,原霽說:“什么叫‘你至少現(xiàn)在還是我的妻子’?你一直會是我的妻子,認(rèn)清自己的身份吧關(guān)幼萱。” 關(guān)幼萱的一腔善心搖搖欲倒:……他可真會聽重點啊。 ☆、第 26 章 雨水淋漓一宿。 原霽夫妻拜訪了一些家眷, 卻還有更多沒去看的。大雨淋漓,人面凄惶,如此氛圍交織, 待回到府邸,夫妻二人都如落湯雞一般狼狽。 并沒有太多旖.旎心情, 甚至原霽和關(guān)幼萱都沒有怎么說話。關(guān)幼萱洗漱回來的時候,原霽已經(jīng)睡在了床上, 氣息綿長。 關(guān)幼萱便小心繞過他, 重新縮回靠墻那一面的床榻里面睡。 熄了燈火, 床幃放下,關(guān)幼萱沒有原霽那么困。他見了一整日的人, 被打罵了一整日。關(guān)幼萱不過是在快結(jié)束時才去陪伴他而已。 幽暗下, 水珠滴滴答答地落在屋頂, 又順著屋檐蜿蜒向下,匯成小溪, 流入泥土中。寢舍帳內(nèi), 關(guān)幼萱臉頰輕輕地枕在自己手背上,眼睛看著沉睡中的原霽出神。 她在想:值得么? 他淋了一天的雨, 值得么? 她嫁錯了人,卻還陪著他, 值得么? — 半夜里,關(guān)幼萱睡著后又?jǐn)D到原霽身邊, 那一點女孩兒靠近的風(fēng)吹草動, 讓原霽迅速清醒。 原霽像個火坑一樣, 人在睡著后靠近更溫暖的地方, 總是本能。她淺淺的呼吸拂在他脖頸, 柔軟的長發(fā)散到他枕上肩頭, 手也一直模糊地來抱他的手臂。 這讓原霽與她奮斗了半夜。 又是和她搶被子又是推她的手,他最后忍不住想掐她臉將她喊醒時,卻是看著她的粉頰秀目發(fā)起了呆。 漏更聲響一下,原霽回神,發(fā)現(xiàn)自己出神的時間太久了。 羞怒之后,原霽用“太困了”的理由說服自己,逼迫自己用強大意志力抵抗她。少年最后陷入睡夢中前,腦中想著:等第二日,他一定要記得跟關(guān)幼萱提這個問題。 但之后的半宿,小娘子香甜的氣息縈繞著他,原霽并沒有像自己想的那樣睡不好。他睡得深沉,還做了美夢—— 他終于當(dāng)上了威風(fēng)凜凜的大將軍,也讓他那個阿父跪在他阿母墓前道歉。 他穿著緋紅戰(zhàn)袍,騎著高頭大馬,與趙江河、李泗等少年郎君一同縱馬長歌。戈壁綠洲湖水前,一個穿著杏色襦群的三四歲小女童向他跑來…… 春水破冰,水光瀲滟。女童手放在小嘴前,奶聲奶氣地閉眼大喊:“阿父,阿父你快回來!阿母讓我找你呀……” 原霽回頭,望向清碧湖水旁的小女童。他忽然一個恍惚,心想:我哪兒來的女兒? 這般一清醒,原霽從夢中跌出,醒了過來。 — 雨過天晴,床幃亦被日光染了一層稀薄的柔色。 從美夢中醒來的原七郎平躺在床板上,聽到現(xiàn)實中也傳來和自己夢中的小女童聲調(diào)極為相似、一味纏纏糯糯的女聲。 夢中是一個編纂出來的他的“女兒”。 現(xiàn)實中則是他那個出身江南的妻子。 清晨雨后,鳥鳴啾啾。原霽耳力非常人能比,他不光聽到了關(guān)幼萱的聲音,還聽到了束翼與她對話的聲音。 原霽從床上翻身坐起,臉色很臭地下了床。 天已大亮,關(guān)幼萱正蹲在他們寢舍外堂一張長案的窗前,和束翼一起扒拉開紗窗上的一道扎痕—— 關(guān)幼萱瞪眼:“你看,這里有個洞!我昨晚就覺得冷颼颼的,窗子都破了,結(jié)果所有人都不知道。” 束翼湊過去看到那細(xì)長的一道痕,也是半天沒想起來。 原霽嗤之以鼻地端著一碗水慢悠悠走來,心想真嬌氣,外堂的一個洞,能把睡在里屋的你凍著。 旁人都沒有感覺到,就你感覺到了! 原霽不悅地向關(guān)幼萱和束翼看去,他見到那兩人頭都快挨到一起了。他臉色更臭,正想咳嗽一聲提醒這兩人,但他眼尖,順著關(guān)幼萱的比劃,一下子看到了碧紗窗上那道劃出的細(xì)長痕跡。 原霽:“……” 束翼還在迷茫摸后腦勺:“那我叫人把窗紗換一下吧。小夫人感覺這般靈敏啊……” 關(guān)幼萱不好意思:“是我太嬌氣了。” 束翼正要安慰她,忽然感覺到一道凌厲的目光從后扎來。他迷?;仡^,立刻笑起來:“七郎醒了!啊,我想起這洞是怎么回事了……唔!” 一道勁風(fēng)從原霽屈起的指間彈出,正好封住束翼的口。束翼嗚嗚咽咽半天,關(guān)幼萱吃驚地問他哪里不舒服,但是束翼再也說不出答案來了—— 那個洞,是昨夜原霽用匕首扎出的。 原霽的武功太好,匕首揮去的力道太快太狠。雁過無痕,仆從們竟一直沒發(fā)現(xiàn)碧紗窗漏了光。 關(guān)幼萱見束翼半天說不出話,束翼憤怒地瞪原霽,關(guān)幼萱便回頭:“夫君,束翼哥怎么了?” 原霽隨口說:“他修閉口禪?!?/br> 束翼:“……” 關(guān)幼萱:“……” 關(guān)幼萱目光輕輕眨一下,不再多說了??词頍o法再說話,關(guān)幼萱只好遺憾地放人離開。關(guān)幼萱對束翼笑吟吟:“束翼哥,最開始我們說的話,你別忘了啊?!?/br> 原霽盯著束翼:什么悄悄話,居然我不能知道? 他們背著他勾三搭四! 在原霽的壓力下,束翼努力無視他,對關(guān)幼萱點頭,再對小淑女奉送一計笑容。原霽目光陰測測地瞪來,束翼拔腿就跑。 關(guān)幼萱站起來走向原霽,仍是笑吟吟地:“夫君,我們一起找三嫂用早膳吧。三嫂昨日有邀請我們?nèi)プ隹偷??!?/br> 原霽的早上日程從沒變過,他想也不想:“我還要練武?!?/br> 關(guān)幼萱:“哦,那我一個人去好了?!?/br> 原霽:“……” 他失魂落魄地,見關(guān)幼萱一點也不難過,高高興興地在侍女的陪伴下出門。她還回頭向原霽揮手作別,附送笑容:“夫君,那我中午再找你。” 原霽:哎? 他追上她:“你中午找我做什么?” 關(guān)幼萱乜他一眼,嫵媚靈動:“一起用午膳呀。你們原家做的飯菜好多,我一個人吃不完,可你們家風(fēng)是不能浪費。姆媽就說讓我找你,姆媽說你格外能吃。你能幫我分擔(dān)。 “夫君,你會幫我的吧?” 原霽放松下來,嘖嘖兩聲,他別過臉:“我平日都在軍營和兄弟們一起吃飯的。但是你想來就來吧,我無所謂?!?/br> 說著“無所謂”,他又補充一句:“那我讓束翼……不,我讓‘十步’中午來找你,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