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jié)
這些騎兵的包圍,寒夜中黑沉沉的威懾力,原霽冰涼而漫不經(jīng)心的目光,讓蔣墨呆立著,想到了很久以前聽人吹噓過的話—— 涼州鐵騎,天下第一。 -- 涼州鐵騎的神話,會在原霽手中復蘇么? -- 夜幕如墨,濃郁潑灑。驛舍里三層外三層,被包得如同粽子一般。 原霽背脊挺直地坐在馬背上,不看他們,他眼睛穿越人群,望向最里面的、臉上濺了幾滴血的關幼萱。他扮演著一個巍峨的“英雄救美”的角色,對如今場面卻沒什么興趣。 這般打斗場,在原霽經(jīng)歷過的所有戰(zhàn)爭中,簡單得不值一提。他毫不費力,就能將自己的妻子帶出。比起那些,他更想討好自己的妻子。 少年將軍威武挺立,目光幽邃,贊許地看著關幼萱,目中帶著三分柔情:“萱萱,打斗不錯。到我這邊來吧,夫君護你!” 關幼萱抿唇,盯著他那威風凜凜的樣子。她兩排長長的黑睫毛掀起,眼皮輕輕一翻,轉過臉去鼓起腮,喉嚨里,輕輕地“哼”了一聲。 在夜中清晰萬分。 蔣墨忍不住撲哧笑出聲,張望若眼里也帶上笑。 原霽面容微燙,遲疑:……他又被翻白眼了么? 她不是小淑女么? ☆、第65章 第 65 章 涼州鐵騎到來后, 場面開始變得一面倒。關幼萱不想屈服原霽,然而原霽只要打起架來,他便能輕易搶得主控權——他將關幼萱搶到了自己身邊,張望若威脅著蔣墨。 蔣墨的親兵們輸?shù)脩K烈。 黑夜?jié)庥? 戰(zhàn)馬奔嘯, 蔣墨脖頸上的血已凝固, 他長發(fā)凌亂貼面, 面容微扭,眼睛滴血一般盯著場中如有神助的原霽。原霽天生適合戰(zhàn)場,他腰間的刀都未曾出鞘, 一手拉著關幼萱, 一手與四面圍攻他的人斗。但是不像是衛(wèi)士們以多欺少,真打起來, 像是原霽在欺負他們一樣。 舉手投足, 凌厲身法, 原霽的每一招, 都輕而易舉地放倒他周圍的人。他打起來無所顧忌,眼神中的狂野鋒利,讓人步步后退,不敢接其刃。 雄鷹屬于蒼天,狼王來自漠北。長安繁華養(yǎng)不出這樣的人, 狼王的一舉一動都為戰(zhàn)爭所生, 蔣墨怔愣, 無力地感受到自己和原霽的差距何其大——他沒有原霽這樣的武力, 沒有原霽在戰(zhàn)場上這般呼吸一樣自然的氣勢。 蔣墨嫉恨又無奈時, 他此方的人被涼州鐵騎逼成了弱勢方。眼見原霽大獲全勝, 能成功將關幼萱帶走時, 來自長安通衢之道的方向,傳來隆隆馬蹄聲。馬蹄未到,旗幟先亮,兩方都因為通衢之道前來的兵馬而停手觀測。 關幼萱與原霽生著悶氣,她頂多能做到不影響他的戰(zhàn)斗。他如何打,她一聲不吭。見到原霽就不高興的關幼萱沉悶中,忽然感受到原霽握著她手腕的力道加重,握疼了她。 下一刻,關幼萱聽到蔣墨吃驚又暗自欣喜的喚聲:“母親——” 關幼萱驀地抬起了頭,向黑暗中燈籠火光深處趕來的騎兵們望去。遙遙的,她看到一騎當先,為首的,雖然在暗夜中看不分明,但衣袂飛揚、云鬢金釵的扮相,確實是一位雍容華貴的婦人樣子。 那便是蔣墨的母親,長樂長公主么? 而這位蔣墨的生母,在原霽眼中,又代表著什么? 關幼萱想到自己聽到的關于原霽父親的情債,心頭像是被針重重刺了一下。她有些心疼地看向原霽,少年側臉冷銳,唇瓣緊抿。他握著她手的力道再次重了一下。 關幼萱忍著痛,并沒有吭聲。 好在原霽很快反應過來,回頭看她。關幼萱眸子溫潤漆黑,無雜無垢。原霽怔忡一下,心尖才涌上的刺,便在她的目光下重新溫軟下去。 他想:有什么關系。蔣墨有自己的母親撐腰。他有萱萱。 長樂長公主帶著來自長安的精兵趕到,長安精兵包圍住了涼州騎兵。李泗低聲問原霽怎么辦,原霽昂著下巴,看向那位在他記憶中已經(jīng)面容模糊的公主。長樂公主的目光直直地看向他,冷漠萬分。 即使時間隔了太久,即使原霽已經(jīng)從幾歲的孩子長成了獨當一面的涼州少將。長樂公主仍然一眼認出他。 原淮野和金玉瑰的兒子,她永遠不會認錯。 黑暗中,驛舍的驛丞和小吏們躲在墻頭角落里瑟瑟發(fā)抖,探著腦袋偷看他們這里被層層兵馬包圍,一層比一層的規(guī)格高。涼州鐵騎的裝備已經(jīng)精良,但是來自長安公主府中的精兵,金盔金甲,肅穆明耀。 被圍在最里層的蔣墨,神色變幻不定。挾持他的張望若輕輕嘖了一下,覺得此番情形有些有趣。 長樂公主只是看了一眼自己的兒子,就將目光放到了原霽身上。她帶著寒霜與上位者的睥睨目光,將原霽和關幼萱從頭到尾掃一遍。長樂公主下令:“拿下他們!” 長樂公主盯著原霽:“身為涼州少將,無召而入皇城,視同賊子。若敢反抗,視同謀逆。涼州鐵騎即刻解下刀劍,交出戰(zhàn)馬,朝廷方會饒爾等一命?!?/br> 關幼萱驚訝地看著原霽,微微攏起了眉。她沒想到原霽來長安,罪名會這般大……可是原霽并非帶著千軍萬馬來長安,他只帶了一百來人,如此……也算賊子野心,威脅長安么? 關幼萱心里著急萬分,她的擔心超過了她對原霽的氣恨。原霽再可惡,也是因為救她而來的。她怎能看著夫君因此而入獄問罪? 關幼萱上前一步,就要說話,原霽握著她手腕的力道,卻讓她動彈不得。關幼萱想開口,發(fā)現(xiàn)自己發(fā)不出聲音。她瞪著原霽,見原霽長眉一揚,似要開口。關幼萱滿心期待時,見原霽動作頓了一下。 她順著自己夫君遲鈍了那么一瞬的動作,向黑暗中看去。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時,包圍向他們的兵馬外,一支長箭劃破黑夜。那長箭直直飛向正下馬走向原霽的青年將領,青年將領本是聽長公主的命令而來解除原霽的武器,壓根沒發(fā)現(xiàn)背后射來的箭。 原霽腳步極為微妙地向一個方向移了一步,他伸手將青年將領一推,同時抬臂格擋。黑夜中飛來的箭只擦過原霽臂上的鐵甲,凌厲的力道兩相交加,鐵甲上濺出飛爍的火花。 眾人皆驚,眼看那箭被原霽一擋后,才向外擦去,“砰”地一聲插在了地上,穩(wěn)狠至極。 原霽面色不虞,長樂公主神色難看,蔣墨目光閃爍。而其余眾人,都驚嘆般地仰頭,看向箭只射來的方向—— 月色冷暗,星光如銀鋪陳天際。騎著褐色高馬的男子衣白勝雪,雪衣翻飛。他手握長弓,長弓拉滿,那射出的一箭,自是來自他手。隔著距離,眾人無法看清他相貌,但其如玉之姿,已讓人心生向往。 離得近的張望若,聽到蔣墨苦澀喃聲:“父親……” 張望若詫異仰目:那便是……涼州曾經(jīng)的軍神,狼王,大名赫赫的原淮野么? 原淮野騎馬在高處,一箭射出,阻止了軍士們的行動。他聲音似帶著幾份催金撥玉的笑意,在寒夜中清晰傳開:“原霽并非無召入京,原霽一行人,不入長安,乃是受我與行之的安排,來參與鐘山下的馬球賽事。鐘山角是長安邊郊,嚴格來論,不算長安城。 “我手中有與行之的書信作憑,殿下若有疑問,但來查看。如此,爾等可解兵了吧?” 行之,是原讓的字。 原霽出涼州之時,原讓知道攔不住自己的七弟,只能讓偵查鷹送信,與自己的三叔提前商量好此事的解決方式。原讓唯恐原霽沖動之下入了長安,便說不清,特提前告知原淮野,讓原淮野提前在長安城外攔住七郎。 不想原霽馬速比原讓推測得還要快。 原淮野還未出手,原霽便先遭遇了長樂公主。 -- 原淮野為他們解了圍,直接御馬離去,并未上前來與他們相見。此番行為,讓長樂公主的臉色稍微好看了些。然而緊接著,公主凝視著原淮野在幽暗中御馬離去的背影,白衣若雪,清寒孤寂……她心生苦澀。 她已許久未曾與他好好見過面,說過話了。 長樂公主怔怔地盯著駙馬遠處的背影看,她身后針鋒相對的勢力解除,蔣墨磨磨蹭蹭地到她身邊,低聲叫了一句:“阿母……” 長樂公主扭頭,盯著自己兒子精致白皙的面容,以及肖像原淮野十成的桃花眼……她一下子抬手,一巴掌扇了過去。暗夜中清晰的巴掌聲,將蔣墨的臉打得側了過去,所有人都聽得一清二楚。 關幼萱吃驚地望來,原霽面無表情。 蔣墨緩緩抬頭,幾分陰鷙的眼神,看向自己的母親。他強忍著屈辱,僵硬著面孔,肩膀微微顫抖。 長樂公主厲聲:“和原霽搶女人,搶輸了還要自己母親救……你這個混賬!給我回去面壁思過!” 她說罷,騎上馬便掉頭就走。她不看原霽,不問原霽如何住,去哪里。她知道原淮野會安排好他的兒子……騎在馬上的公主手握韁繩,手卻顫抖萬分。 她背脊挺得筆直,用嚴厲的語氣,讓仆從帶走蔣墨,說自己要如何罰蔣墨。她怪兒子不爭氣,怪兒子丟臉。但她更怪的,是她的兒子,只有她會為其打算。 她要管好墨兒。 原淮野有他的兒子,她也有自己的兒子。 -- 原霽本想找到關幼萱,就將關幼萱帶走。但因為公主要治罪他無召而入京、原淮野又為其解圍的緣故,原霽不得不留下來,耐著性子去鐘山下打馬球的地方居住幾日。 原淮野雖未見他們,卻在那里為他們這些人備好了住舍。 原霽牽著馬,帶著關幼萱和其他人一同前往鐘山。原霽沉默萬分,他不提自己的父親,其他人也只好坐立不安地當做原淮野不存在。 如此,一夜混沌過去。 次日,蔣墨立在原淮野在鐘山所居的府宅大堂中,頂著自己母親昨夜贈送自己的臉上的巴掌印。他被母親訓斥了一晚上,心中如何惱怒不提,天亮時,卻還是到自己父親這里請安。 立在堂外,蔣墨隱約聽到里面?zhèn)鱽淼氖裁础翱酌鳠簟敝惖脑?,在聽到他來請安時截住了。 蔣墨扯一下嘴角:孔明燈。呵,必然又是為了原霽。 屋中武士出去,蔣墨進去。他立在堂中,見原淮野穿著家常的灰色文士袍,在自己家中,也銀冠束發(fā),衣著不茍。原淮野坐在案前翻看兵部送來的文書,低頭批閱的姿勢排他性十足,此番模樣,又與昨夜那個倜儻萬分的人格外不同。 但是在蔣墨印象中,這才是自己父親的樣子。昨夜那個父親,才是不尋常的。 蔣墨記憶中的父親,正是這般沉寂,冷淡,可以一整日偏居一隅,一句話也不說。 蔣墨低頭,向原淮野解釋自己的行為,磕磕絆絆地狡辯自己帶走關幼萱,是因為原霽待關幼萱不好,自己并不是惡人。 原淮野對此不予評論,他手握狼毫寫字不停,口上問:“東西呢?” 立在父親面前的蔣墨愣了一下:“什么東西?” 原淮野:“你去漠狄?guī)Щ貋淼臇|西?!?/br> 蔣墨怔住,他盯著低頭批閱的父親,剎那間,一句話說不出來。他千辛萬苦地從漠狄出來,為此受重傷,性命垂危,可是原淮野一封信,就將對他的關心說完了;自己擄走原霽的妻子,哄騙關幼萱到長安,自己母親氣怒自己不爭氣,原淮野卻提都不提那事。 提都不提。 絕不會是因為原淮野對自己的理解,寬容。 只能是因為原淮野的漠視,不在乎。 他不在乎自己好不好,壞不壞。不在乎自己做好事,還是壞事。自己作惡多端也好,成為國之棟梁也罷……原淮野都無所謂。原淮野在意的,只有原霽。 好,既然公事公辦,那大家都來公事公辦。 蔣墨袖中拳頭握緊,他眸子赤紅,拼命忍耐,才咬牙道:“東西我?guī)Щ貋砹?,但我現(xiàn)在不想交給你。你雖是兵部侍郎,但你如今手中沒有文書印章,你無權現(xiàn)在要看我拼了性命搶回來的東西!到了長安我才會交去兵部!” 原淮野終于抬頭,向他看來一眼。 蔣墨挺直背脊,桀驁的眼神,不加掩飾。他用這樣的方式激怒自己父親,只盼原淮野發(fā)怒也好,責罵也罷。 不想原淮野盯著他半晌,說:“你現(xiàn)在不交出來,不要后悔便是?!?/br> 蔣墨陰沉的:“我為什么會后悔?” 原淮野淡聲:“你保不住自己手中的東西。” 蔣墨當即冷笑,刺他一句:“是,我保不住。在你眼中,只有原霽能夠保住,只有原霽能完美完成你交給他的任務。我這般長在長安的貴族郎君,如同廢物一樣,根本不被你看在眼中?!?/br> 原淮野似詫異地瞥他一眼。 原淮野道:“你是長公主的兒子,長安城中的公子墨。你母親與我為你安排好了仕途之路,你不必和原霽比,好好地走自己的路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