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幼萱臉貼在他頸上，摟他脖頸再緊一分。如果不是他欺騙她的懸案讓她不能心安，她便要再次為他心動了。

    不知在黑夜中奔跑了多久，漸漸的，眼前能看到光了。關(guān)幼萱揉揉眼睛，隨著原霽的動作而仰頭，看到高聳的墻頭，墻頭上的衛(wèi)兵身影晃動。原霽背著她在墻下繞，關(guān)幼萱茫然地看著他帶著她躲入了云翳掩著的墻下松柏樹角。

    原霽尋到了墻頭衛(wèi)兵換崗的間歇功夫，他低聲：“抱緊我?！?/br>
    少年長身一縱，他如泥鰍一般身法靈活，手與腳攀著墻，向上一縱數(shù)丈，再手攀著石磚身子一旋，躲開上方衛(wèi)兵向下看的目光。頭頂目光移開，少年再次向上攀爬數(shù)丈……

    關(guān)幼萱看傻了。

    頭頂?shù)臒艋\光越來越亮，墻頭越來越高，遲鈍的關(guān)幼萱才反應(yīng)過來：“這……不會是長安城門吧？”

    原霽：“噓！”

    關(guān)幼萱一口氣卡在喉嚨中，被自己夫君嚇得震驚萬分。原霽打仗時勇猛無敵，兵行險招、奇招，可他到了長安城，竟然還敢這樣。他就那般自信他的武力么？萬一他們被抓到了呢？

    長安城人就將他們當(dāng)做刺客，當(dāng)做細(xì)作吧？

    哪有……堂堂將軍，放著正門不走，半夜爬墻的道理！

    不，原霽他也不能走正門！長樂長公主說過像他這種將軍，非召不能入長安。那原霽，簡直是找死。他自己找死無所謂，他拉著關(guān)幼萱一起找死。

    關(guān)幼萱自認(rèn)出這是長安城門后，便緊張萬分。她既怕原霽帶著她從墻頭摔下去，又怕頭頂梭巡的衛(wèi)士發(fā)現(xiàn)他們。她心里還埋怨原霽，好好的在鐘山腳下混一混馬球賽不好么，來長安城做什么。

    這般緊張心情，并未傳達(dá)給原霽。

    原霽的氣息仍然不亂，他敏銳的身手和強銳的觀察力，讓長安城這座城墻，在他眼中簡單易攀。長安城墻不是為了御敵而建，這便給他攀爬帶來了無數(shù)助益。關(guān)幼萱兀自憂心忡忡，原霽腳落到平地上時，氣息都不亂一下。

    長安城燈火寥寥，宵禁之后，這座城在暗夜中，只有少數(shù)幾坊尚燈火通明。

    他們偷偷混入了長安城，原霽又是幾次在屋頂上跳躍，翻.墻過了幾道坊。關(guān)幼萱已然習(xí)慣，她臉埋在夫君的脖頸間，當(dāng)著鴕鳥，說服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如果被抓了，都是原霽的錯。

    原霽輕聲：“萱萱，我們到了?！?/br>
    他將后背上的小娘子放下，轉(zhuǎn)身幫她整理斗篷。二人站在一處破舊的城隍廟前，屋檐下濛濛的燈火，照耀著女孩兒仰起來的面容。原霽俯眼，目色不定地輕輕用指腹搓過關(guān)幼萱的臉頰。

    可惜他沒有拿幕離來，為她遮掩美貌。

    她嬌艷欲滴，徐徐綻放，美貌一日比一日驚人。她幾分空靈的承載一切的明眸，比天上所有星辰加起來都要明亮好看。

    關(guān)幼萱在他的凝視下，用手背擦了下自己的臉：“我臉上落灰了么？”

    原霽移開目光：“沒有?！?/br>
    他摟著她，將她往破敗的廟里帶。原霽看到院中雜草叢生，幾座廟宇的木門被雷電劈得倒在地上，院中間的荷花池也早已枯萎。他對此環(huán)境分外滿意，說道：“今夜我們就在此歇息吧?！?/br>
    關(guān)幼萱噘嘴：“哼！我不愿意又有什么用，人都被你帶來了。”

    原霽哈哈大笑，他彎身俯臉湊來，便要親斗篷下的女孩兒。關(guān)幼萱冷不丁被他親嘴兒，清脆地“?！币宦暎奶S之劇烈一顫。關(guān)幼萱慌張掩飾，她側(cè)過身躲開他，避免自己的心動：“我要睡覺了！”

    原霽大方伸手臂：“夫君抱你睡！”

    --

    關(guān)幼萱委委屈屈地窩在原霽的懷中，被他抱著在廟中的稻草堆上湊合了一夜。因他不能明示自己的身份，關(guān)幼萱只能跟著他受委屈。好在關(guān)幼萱埋怨他的地方在其他方面，她性情素來好，這么點兒不如意，關(guān)幼萱并沒介意。

    清早時分，有乞兒來城隍廟中歇腳，看到位置早被人占了。他們正要質(zhì)問，對上原霽的目光，原霽對他們頷首，那睥睨傲然之勢、銳不可當(dāng)?shù)难凵瘢屍騼簜兗m結(jié)一分后，決定不惹事，轉(zhuǎn)頭出去找其他地方歇腳。

    等聽不到腳步聲了，原霽再排除掉四周可能驚到關(guān)幼萱的危險，他這才輕聲細(xì)語地?fù)u關(guān)幼萱的肩膀：“萱萱，起來了，咱們出去玩兒?！?/br>
    關(guān)幼萱閉眼，困頓地不想睜眼。她嗚嗚咽咽地?fù)ё∷鳖i，往他懷中蹭，又稀里糊涂地仰頭亂親他下巴，希冀他放過自己。小女郎哈欠連連：“夫君，我不想起來，我好困……”

    一只兔子不停地拱自己，原霽被拱得身心舒暢，心被揉得軟成一團。他恨不得躺倒任她強。然而他不能。

    原霽鐵石心腸地推她肩，在她耳邊小聲：“萱萱，別睡了，起來吧。咱們是偷偷來長安的，回頭還得悄悄溜走。早點兒玩完早點兒回去，別被人發(fā)現(xiàn)了?！?/br>
    關(guān)幼萱被他吵了半天，惱道：“都怪你！你到底要帶我干什么！”

    原霽：“玩兒啊?！?/br>
    他說：“你沒有來過長安吧？長安是大魏最繁華的地方，全天下百姓都想來天子腳下見識?？墒俏沂菦鲋莸膶④?，沒有召見，我不能輕易帶著你來長安，不能讓你在全天下最繁華的地方住下。我只有兵敗、成為囚徒，或為人忌憚到極致，才有可能來這里。但到了那一天，來長安又有什么趣兒？

    “我小時候就住在長安，我知道這里有多少新奇的、好玩的東西。我想帶你看，讓你也玩一玩?！?/br>
    他絮絮叨叨，他懷中的關(guān)幼萱，睫毛顫抖，緩緩地睜開了眼。她干凈的眼眸凝視著自己這個興奮起來的夫君，他年少的堅毅面孔上，盡是對她的討好，與迫不及待的分享——

    他想將自己的所有分享給她。

    他有的，便想讓她一起有。

    --

    原霽和關(guān)幼萱牽著手，從東市玩到西市。

    他們路過皇城，在城墻腳下，原霽指著皇城內(nèi)高處的一座樓，說那是“花萼相輝樓”。他言辭篤定：“皇帝陛下無事時就喜歡在那里，他打開窗子，就能看到城中的百姓，他的子民。我小時候還在這里見過他……不過聽說他這些年生病得多，身體不好，應(yīng)該不會再在這里住了吧？”

    原霽這般懷疑著，關(guān)幼萱仰頭，便看到他手指的樓閣上，一扇門窗被推開，一個中年男人的身影站在那里。關(guān)幼萱正稀奇那是不是皇帝，原霽大叫一聲“不好”，拉著關(guān)幼萱就甩開腳步溜走。

    他驚疑不定：“萬一真是皇帝呢？萬一他認(rèn)出我來了怎么辦？”

    關(guān)幼萱：“他怎么會認(rèn)得你？夫君你不是長在涼州么？陛下又沒有去過涼州?！?/br>
    原霽責(zé)怪地看她一眼：“我都說我小時候來過這里，我、我……原淮野說不定還帶著我見過陛下，畢竟……長樂公主是皇帝的meimei……我還是很有名氣的。我又這么英俊，皇帝萬一真的認(rèn)得我呢？”

    關(guān)幼萱見他說起自己父親的關(guān)系，吞吞吐吐，她不想他難受，便“哦”一聲，抿嘴笑：“你是自大狂。你長得才沒那般好看。”

    小淑女撒開他的手，扭身便走。原霽一怔，他目色陰晴不定地追上她：“你這是什么意思？你莫不是覺得蔣墨才長得好看？我告訴你，我討厭他，我不許你喜歡他！”

    關(guān)幼萱衣袂微揚，低垂螓首，笑意柔婉。她是綻放的明麗花兒，原霽追隨著她，她只兀自不理，美麗自憐。

    --

    長安城越繁華，來自四面八方的異族客人便越多。這是一座包容的古城，百姓們的口音天南地北。關(guān)幼萱和原霽身置其中，她聽到熟悉的胡人腔調(diào)時，一時恍惚，以為自己回到了胡漢雜居的涼州。

    關(guān)幼萱目光定定地看著那些胡人，她手被原霽牽住：“萱萱，這邊！”

    原霽帶她去排隊買剛烤出來的古樓子，焦香酥脆的餅咬一口，滿齒皆香，關(guān)幼萱彎起了眸。原霽便又帶她吃櫻桃蓽撥、麻椒粒餅、橘皮胡桃……多的是她咬一口，剩下的就給了原霽。

    他三口兩口地吃完，嘴角沾著芝麻粒，關(guān)幼萱踮腳抱住他的腰身，拿帕子給他擦嘴。

    關(guān)幼萱忘記了自己對他的排斥，起初是他強硬地非要拉著她的手走路，后來是她追著他，牽著他的衣袖，柔聲嘀咕：“夫君、夫君，你不要走那么快，你等等我……”

    她嬌貴地跟他撒嬌：“我吃不完了，你吃吧！”

    門前酒坊，酒香四溢。原霽聳鼻子，他領(lǐng)著關(guān)幼萱站在外頭，向往地看著貌美胡姬從清澈的酒甕中舀出清液，灌滿酒壇。胡姬嘀嘀咕咕地說自家釀的酒如何香如何醇，原霽的饞癮被勾起，卻又顧忌著關(guān)幼萱，猶疑著該不該沽酒。

    關(guān)幼萱低著頭，手中的一方帕子抱著銅板，她認(rèn)真地一枚一枚數(shù)銅板，大方地告訴原霽：“你去買酒吧，我們有錢的！”

    原霽陰郁道：“我們沒錢。我出涼州時，沒有帶銀錢。”

    關(guān)幼萱：“我把耳墜送去當(dāng)鋪……”

    原霽當(dāng)即否道：“不行！”

    他低頭看自己腰間的刀，開始遲疑。他想自己的刀反正不怎么出鞘，賣了就賣了……可若是賣了，萬一到他需要用刀的時候呢？原霽武力高強，他與人動武時很少抽刀，但一旦需要抽刀，便說明情況……

    原霽心痛放棄：“算了，不喝酒了。”

    他拉著關(guān)幼萱要走，關(guān)幼萱卻不肯走。

    二人立在酒肆外爭執(zhí)時，后方傳來一個老人吃驚又帶著幾分喜色的聲音：“這、這、這是……小七么？”

    原霽和關(guān)幼萱扭頭，看到一個佝僂著背的老翁撫著胡須，目光灼灼地盯著原霽。關(guān)幼萱還沒看清這人，原霽猛地抓住她的手腕，掉頭就跑。原霽大聲：“你認(rèn)錯人了！”

    那老翁原本半信半疑，看到如此反應(yīng)，還有何遲疑的？他邁步就要追，可小狼崽撒腳丫子跑起來，半百老人怎么追的上！

    老翁氣得脫鞋扔砸過去，跳腳大罵：“你給我回來！不回來，我就找你阿父告狀！找你阿父評理！混小子……你什么時候回到長安了？”

    --

    原霽和關(guān)幼萱到底被老翁威脅著，去老人家中做客了。

    原霽這才不甘愿地告訴關(guān)幼萱：“那老頭兒如果一直官職沒變的話，他就是兵部尚書。原淮野就在他手下任職的……”

    坐在席上跟自己小妻子說話的原霽，后腦勺被老翁重重一拍，老翁喝道：“什么‘原淮野’？那是你父親，要叫‘阿父’！個頭這么大了，都娶妻了，眼見自己也要當(dāng)父親了，怎么學(xué)不會禮數(shù)？”

    原霽嗤一聲，看眼關(guān)幼萱平坦的小腹。

    他腹誹道：萱萱家人還想帶走她呢。他哪來的父親可做。

    而關(guān)幼萱起身，禮貌而熱忱地扶老人入座，又嬌滴滴地介紹自己，再紅著臉結(jié)結(jié)巴巴解釋為什么自己和原霽會在長安城……她悄悄地、抱怨地瞪原霽幾眼，原霽對她揚眉扮個鬼臉，小女郎匆忙別過頭，不敢看他。

    老翁點頭，招呼二人用茶，讓二人留下用膳。雙方不自覺地說起鐘山腳下的馬球賽，這位兵部尚書嘆道：“如今我年紀(jì)大了，兵部的事都是你父親在管。怕馬球賽出亂子，我便派你父親去鐘山，沒想到你父親能和你重逢……小七，你有跟你父親請過安么？”

    原霽淡聲：“我們不提他?！?/br>
    老翁盯著他半晌，道：“這么多年過去，你還是不肯原諒他么？他對你的喜愛和關(guān)照，感動不了你半分么？”

    原霽緩緩抬臉，重復(fù)道：“提他我就走?！?/br>
    老翁怔忡。

    他沉默良久，說：“涼州是混亂的地方，連年戰(zhàn)亂逼得百姓不喜朝廷，多生事端、叛亂，朝廷又因此厭煩涼州。夾在長安和漠狄之間，涼州這些年，是苦了些，我是知道的。你們原家的兒郎，都不容易……”

    原霽站了起來。

    他說：“這些我都知道，您不用重復(fù)告訴我。您想替原淮野說話，我也理解您同情他。但是我和他不可能和解，您不必白費苦心。茶水太熱，我太沖動，我出去冷靜一下?！?/br>
    他禮貌離席，走得毫不猶豫。席上的老翁和關(guān)幼萱面面相覷半天，關(guān)幼萱慢半拍地跟著起來，不好意思道：“我去看看夫君?！?/br>
    老翁道：“你可以勸……”

    關(guān)幼萱柔聲：“我與夫君站在一邊。”

    --

    原霽立在院中庭樹下，目光平直，背影挺拔。草木聲窸窣，關(guān)幼萱提著裙裾走到了他身后，她看著他背影半晌，伸手，輕輕勾住他衣袖，扯了扯。

    原霽巍然不動。

    關(guān)幼萱拉著他的衣袖，也不說話。

    沉默了許久，原霽輕聲：“萱萱，我太固執(zhí)了么？”

    關(guān)幼萱怔忡，道：“不?！?/br>
    原霽自說自話，自嘲道：“其實，尚書大人多慮了。他想向我解釋涼州的特殊情況，想讓我理解我父親的不得已。我其實理解，我完全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事……在我們見過那位老兵，我已經(jīng)猜出了之后發(fā)生的所有事情。

    “漠狄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讓敵我自相殘殺。朝廷猜忌，兵士受辱，原家下一代的兒郎沒有長成……原家認(rèn)清自己在朝中沒有聲音為自己說話，原家會想，如果有人在朝中照應(yīng)，原家和涼州百姓，會不會過得容易一些？

    “那么，已經(jīng)無法上戰(zhàn)場的我阿父，就退到了長安。就像我告訴你的那樣……只有被猜忌，或者被廢了，我原家兒郎，才會留在長安。我無比理解、我格外清楚……我阿父為了守衛(wèi)涼州，犧牲了自己的一生。”

    原霽眼眸赤紅，他聲音帶幾分啞：“可是那又怎樣？”

    他回頭，望著關(guān)幼萱。他聲音顫抖：“但凡見過我阿母，但凡認(rèn)識我阿母……誰能不說，我阿母才是最無辜的？原淮野很可憐，很可悲，可我阿母，太苦了……

    “萱萱，我母親病重的最后時光，她教我認(rèn)字。她教我寫詩，寫‘汝啼吾手戰(zhàn)，吾笑汝身長’。我哭得寫不下去，她握著我的手，慢慢放開。我知道她不舍得我，我見到她病重的樣子，她再也等不到我長大。我阿母被困守的一切，都是為了我在強撐……這世間，所有人都可以同情原淮野，我也能理解。但我依然要站在我阿母這邊，永遠(yuǎn)地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