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節(jié)
原淮野呵斥:“你還不走?!” 蔣墨被父親的斥責喚回了神,他抬頭時看到四周烏泱泱的兵馬, 臉色才開始有些后怕的蒼白。真到了這時候, 他又心生踟躕, 不敢獨自離開, 讓父親為自己墊后。 原淮野長身一縱,反手將偷襲后背的一人用手中槍掀翻在地。武袍微揚,雨水滴滴答答地向下流,淌過他的面容。照顧一個沒有經(jīng)過戰(zhàn)事的兒子總是費勁……一柄刀從后劈來,砍向原淮野的手臂,原淮野強行這般忍了。 酸麻的痛感……怎比得上戰(zhàn)場失去同袍的痛! 蔣墨只有十九歲……還太年輕。 原淮野喘著氣,揚目厲聲:“蔣墨!” 蔣墨目中發(fā)酸,一咬牙,道:“我回來后我們就一起走,阿父等我!” 他借著原淮野和府中衛(wèi)士們開出的道,尋到機會就往外沖。他不敢再回頭,只因每次猶豫,都是消磨時間,都在浪費原淮野為他開出的這條道。 少年郎君馳馬在雨中疾行,雨水模糊他的視線,他眼睛緊緊地盯著前方,握著韁繩的手冷得發(fā)僵。蔣墨心想—— 快一些!再快一些! 阿父一定要活著,阿母一定要活著……他們一家人,哪怕不在一起,哪怕父母鬧著和和離……也都應該活著才是! -- 宮中的逼壓,越來越僵持不下。 死的人越來越多,梁王發(fā)了瘋,尸體都不讓人運出去。一群皇親國戚平日穿金戴銀,享受朝貢,現(xiàn)在卻和滿地尸體待在同一殿中,同吃同喝。 不只與尸體同屋,他們連如廁都不能去外面。 梁王整整三日的折磨,讓這些享受尊榮的大魏至貴男女們崩潰。 但是太后面無表情地坐在上方,無論死多少人,無論子孫們哭多少次,她都閉眼不看,閉耳不聽。有太后的威嚴在此壓著,皇親國戚們不敢真的向梁王低頭,只怕日后即便活著離開這里,也要被從皇族中除名。 梁王越發(fā)焦躁。 他無法逼出退位詔書,就始終不能名正言順。而這里耽誤的時間越久,朝堂上的反對聲音就會越來越多。四方勤王的兵馬離長安越來越近……如果梁王控制不住長安,他拿什么說服天下人! 自古謀權(quán)篡位,哪有那般容易! 梁王受不了了,一個時辰再過,他再殺一人。殿中人只知道哭,卻仍沒有人站出來。梁王提著染血的劍,他熬得病態(tài)的眼睛抬起來,驀地看向坐在高位上閉目的太后——他的母親。 坐在太后身邊的長樂長公主最先看到梁王這個眼神,她一聲驚呼:“你要對母親做什么?!” 梁王幾步上來,一把扯住太后的手腕,將太后拉扯起來。他將劍按在太后頸上,太后大怒:“逆子!” 梁王面上肌rou抽.搐,他笑:“母親,誰不想做皇帝?您平日不是最疼我么,不是您讓哥哥留我在長安居住么?母親,我告訴你,我早就想當皇帝了,我想了很多年了……可是母親您平日那么疼我,為什么皇儲之位,不讓皇兄傳給我? “你們都聽著!再沒有人站出來,我就殺了太后!哈哈,我知道你們心里都巴不得……” 他手中的劍按在太后頸上,鮮血一點點滲出。太后威嚴的目光逼著眾人不許低頭,長樂長公主在旁忽然道:“我來寫!” 太后怒極:“長樂,你敢!” 梁王興奮的眸光盯住長樂長公主:“jiejie,你真的會寫?” 長公主不敢與太后對視,她更不能眼睜睜看著母親被梁王逼死。什么榮華富貴,什么皇室尊嚴……若是人沒了,又有什么意思。所有人都不敢做皇室的罪人……就讓她來吧。 長公主閉目,淚水從眼中流下,她聲音沙啞,語氣飄忽:“幼時皇兄教我讀書,執(zhí)我手,一字一句地教我背書。皇兄最為寵愛我,我想要什么,皇兄都給我。我的字是皇兄教出來的,我也會、也會……模仿他的字跡?!?/br> 太后喘著氣:“長樂你行此事,日后再不是皇族公主!” 梁王迫不及待:“別聽母后的!jiejie,日后我是皇帝,你還是舒舒服服的長公主!” 長樂長公主周身都在發(fā)抖,她睜眼,對梁王笑了一笑。那笑容幾分空洞,幾分苦澀。她一直在發(fā)抖,但她伸出手:“拿筆墨來!” -- 宮殿中終于靜了下來,梁王讓人用破布堵住太后的嘴,讓那老太婆不能再罵出聲。他眼睜睜看著長公主坐在案幾前,將死去皇兄的字跡模仿得惟妙惟肖,他心中大為驚喜,心想皇姐有這般本事,怎么從不為人知? 是了,是因公主不能從政,長公主從不過問朝堂事,大家便也不了解這位長公主。 這位長公主再囂張跋扈,生平做過的讓人最有印象的事,也不過是孀居后,從涼州綁了位俊俏至極的將軍做了駙馬。 長公主的最后一筆字才剛剛收筆,等在旁側(cè)的梁王就迫不及待地搶了詔書細看,尋找是否有搞鬼的地方。他找不出來,便哈哈大笑,對皇姐滿意得不得了。 長公主聲音虛弱:“你總該拿吃的給我們了吧?” 梁王仍在看詔書,卻隨意地擺擺手:“外面的人,拿吃的給他們。” 長公主發(fā)著抖坐在案前,宮人們魚貫進來。她一徑眼睛發(fā)空,盯著自己寫字的案幾。她不知自己為何那般鬼迷心竅,她真的成為了家族的罪人。若梁王登基,日后史書上,她便是應該挫骨揚灰的那一人…… 旁邊服侍的人,將一盞茶向長公主身前推了推。 長公主沒有反應過來。 那人再推了推。 長公主抬頭,與旁邊的宮女一對視,她目中微地瞠一下,雙目中淚水漣漣。她唇角顫抖,一下子握住這宮女的手,她張口想說話,卻一個字說不出來,任由淚水模糊視線。 這是她的兒子蔣墨。 蔣墨真的有一副好到極致的相貌,讓旁人萬萬羨慕不來。他睫毛那般長,眼睛那般黑,皮膚又如玉如雪。他還年少,骨架尚未完全舒展開。 這樣的美少年扮上女裝毫不突兀,唇紅齒白,看上去不過是一個個子高一些的美麗小女郎。 蔣墨握住她的手,又指指那一邊躲在一根柱子后的小太子。他用眼神試圖和自己的母親交流,長公主含淚望他,知道他能到這里,必是經(jīng)歷了許多苦處。 長公主對他點了點頭,啞聲:“你去給太子送點兒吃的。” 蔣墨露出一笑,起身走向太子那邊。 長公主穩(wěn)了穩(wěn)神,在梁王聽到“太子”二字后警惕看向小太子那邊時,她及時拖住梁王的衣袖拉扯:“你拿到了你想要的東西,是不是可以放我們出宮了?” 梁王終于確認詔書沒有問題,他道:“你們回去吧。改日……朕再去公主府看望皇姐,皇姐要保住身體?!?/br> 梁王想起什么:“把太子關(guān)起來?!?/br> 長公主僵硬后背,但是蔣墨那邊依然決定偷梁換柱帶走小太子,彼此之間誰也沒開口。 長公主背過了身,不再看自己的兒子。她跌跌撞撞地走向高位上的太后,讓人松開自己的母親。她張口正要說話,一道凌厲的掌摑,狠狠扇在了她面上。 長樂長公主被扇得側(cè)過了臉,嘴角被太后的長指甲勾得破了血。 長樂長公主喃聲:“阿母……” 太后怒極:“我沒有你這樣的女兒!沒有皇室尊嚴,為虎作倀……你日后好好做你的長公主,但哀家與你斷絕母女情分,哀家沒有你這樣的女兒!你當你的千古罪人,被后世人戳脊梁骨罵的時候,離哀家遠一些!” 那邊俯身照顧小太子的蔣墨驀地轉(zhuǎn)身,愕然地看向自己的母親。他母親向來高高在上,何曾這般狼狽,被人喝罵? 蔣墨身子發(fā)顫,但他握緊拳頭,一聲不敢吭:出去就好了……等他們一家逃出去,依然有機會! -- 長公主和小太子的回來,讓長公主府邸的包圍被撤下。殺得全身浴血的原淮野立在血泊中,雨水淅瀝,他聽到動靜,回頭看向那輛華蓋馬車。 長公主從馬車上下來,目光靜靜地看著他。 她眼中含著太多難堪、羞恥、悔恨……她發(fā)著抖,面容蒼白,身子虛弱,好像旁邊的蔣墨不扶她一把,她便會跌倒下去。 她神智昏昏地向前走了一步,她眼睛仰望著原淮野,哽咽著開口:“夫君……” 她向前伸手,想從他這里得到些什么……原淮野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 長公主的手尷尬地伸在半空中。 她發(fā)著怔,被蔣墨一把握住手。蔣墨打破這對夫妻之間的怪異,說:“母親,咱們先進府吧?!?/br> 蔣墨一連急促地在長公主耳邊說了兩聲,長公主才回神,想到蔣墨拐走了太子,正是著急想離開長安的時候。而公主府外的衛(wèi)士們都在看著……長公主點了頭,低聲:“大家先回府,喝碗姜湯暖暖身吧。” -- 公主府外的梁王監(jiān)視的人馬撤離后,張望若回來,拿著地形圖和原淮野商量。只因原淮野畢竟是曾經(jīng)的戰(zhàn)神,地形圖他只消看一眼,就知道大概情況。 長安有一道城門原本貼近河道,河道被封后,那道門也關(guān)了。而今他們要出去,那道門比起其他門,是最容易用武力破開的。 蔣墨則將嚇傻了的小太子擁在懷里,一直蹲在地上安撫小孩子的情緒。 不知不覺中,公主府擁有話語權(quán)的人,從長公主變成了駙馬。 但是沒有人有異議——因長公主本人,都發(fā)著呆坐在大堂的幾案旁。張望若請示原淮野不請示她,也沒有讓她如往日那般生氣。 眾人根本沒有商量太久時間,只怕夜長夢多。他們確定府外的人不在了后,主子們便開始換裝,從后門擠在一輛馬車上,按照提前打探好的道路出長安。 為了防止被發(fā)現(xiàn),從公主府后門,還多駛出了幾輛馬車。 長公主、原淮野,蔣墨、小太子,還有一個張望若,四個大人帶著一個小孩子,擠在一個狹小的車中,頗為怪異。張望若有些尷尬,只因她平民出身,還從沒想過自己會和跋扈的長公主同車。 正在這時,馬車的行速加快,外面的侍衛(wèi)們聲音急促:“殿下,有人追來了!” 蔣墨:“必是梁王發(fā)現(xiàn)小太子殿下不見了!” 原淮野:“不必理會,加速出城。” 他的刀按在他旁邊,他坐在最外側(cè),與對面的蔣墨面對面。敵人真的追上來,自然也是他們兩個男子出去。張望若觀察著他們,見原淮野和蔣墨都緊張了起來,長樂長公主仍只是呆滯地低垂著頭,沒有反應。 張望若正要提醒長公主提神,她頭腦忽然昏了一下,一陣睡意向她召來。 幾人中,除卻小太子,張望若武功最差。她沒有抵抗住,咚一聲,身子一倒,先暈了過去。蔣墨立即看向張望若,他心里一驚,躬身站起就要去看張望若。但是這起身一動作,他身子一晃,眼前發(fā)黑,一個趔趄跌了回去。 最后暈過去的人,是原淮野。 長樂長公主靜靜地凝視著著一車暈倒的人,她之前在姜湯中下了藥,自然知道他們?nèi)紩?。長公主的眼睛,眷戀地看向原淮野。她伸出手,想撫摸一下這個男人的面容…… 然而她腦海中,忽然想到她站在公主府外,虛弱而崩潰。她如同溺水的人一般,被深淵向下拉扯。她伸出手,想讓人拉自己一把…… 原淮野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不救她。 母親不要她。 千古罪人是她。 人生竟看不到一點希望。 長樂長公主眼中的淚落下,再次想到了母后掌摑自己,說的那一句“你是千古罪人”“你不是我的女兒”。她手指顫顫地,終于撫摸上原淮野的面孔。 她低聲哽咽:“……原淮野……我死都不與你和離!” 她掀開簾子,對外嘶聲:“停下馬車!” -- 必須有人攔住梁王的兵馬。 這里沒有人比長公主的地位更高……當她還是長公主的時候,她還可以用這個身份的時候,她總要留點兒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