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單小雨捉雞不成,但又不甘心就這么灰溜溜地回去。 想來做法事不可能用這一整只雞,許府大戶人家,也不饞這一星半點的,如果自己能和那道長說說,萬一她頭一點,就同意了把雞給我呢? 單小雨想到就做,她回頭從小路繞過了人最多的前堂,走到了偏門處。這里是給道士們休息的地方,桌上除了經(jīng)文和樂器,還有一套造型精美的汝窯茶盞和裝滿鮮果的水晶盤,旁邊站著的下人數(shù)著時間,等到道士們快唱完就倒上茶水,這樣就不會讓茶水過于燙嘴。不光如此,屋子角落還放著一個大木桶,里面放滿了冰塊,撒了一層細鹽,由兩側(cè)的執(zhí)扇下人將涼風吹向道士們。 冰塊是從極北地拉來的,果盤里的荔枝又是南方的珍果,這般待遇,皇室子弟未必能比肩。 單小雨咂舌許府的闊綽,又好奇起這個誦經(jīng)道士的來歷。 許茜貌似和自己說過她有一個出家的姑姑,難道就是她? 誦經(jīng)的女人風姿綽約,眉眼間是有些像許茜,單小雨又悄悄看了幾眼,篤定了自己的想法。 她沒見過前家主許杰,只偶然看見了靈位上的小像,許杰四方臉,嘴唇下厚上薄,單眼皮,眼睛狹長,上庭寬厚,容貌略顯粗鄙,而許茜臉則小巧瑩潤,櫻唇桃眼,給人的感覺與秦夫人比較相似,一點都沒許杰的特點。 而這道士若真是許茜的姑姑,長得也極不像許杰了…真是怪得很。 單小雨只道是自己見的不夠多,視野狹隘了些。 秦鷺坐在一旁的樹蔭下,悠閑愜意地看著許知文在屋子里做法。 很早之前也是這樣,她坐在角落里,看著這個小姑子穿著藍袍,跟在老道士屁股后面誦經(jīng),那時她還青澀,板著臉格外認真,其它人饞許府的東西,渾水摸魚草草了事,她不一樣,一字一句念完了才肯讓自己休息,也不知是因為原則,還是她的身份… 許府雖然幫助太師觀很多,但走后門這種事情終究是被人恥笑的,即使住持和同門在后續(xù)修行中都肯定了她的才能,但她的身份還是引得閑雜人等嚼舌根。 這也是秦鷺在許杰死后不愿意過多提及許知文的原因之一。 但現(xiàn)在不一樣了,她當上了高功道士,又是親傳弟子,太師觀哪還有人敢嚼她舌根。 許知文遵循禮俗的原則還是沒有變,一場法事從天亮持續(xù)到傍晚,除去吃飯,全程休息的機會不超五次,唱念做打的,可苦了她的同僚。 許知文轉(zhuǎn)向大門處,將手中的白馬尾檀木拂塵對著藍天,反復劃下幾道八字型。日光照亮她的淺藍法袍,仙鶴縱游、祥云環(huán)繞,她承載著神話中的世界,恍若仙人下凡。 秦鷺毫不避諱她的目光,羅扇掩著她的下半張臉,只露出她笑彎了的眉眼。許知文難得開了會兒小差,她朝秦鷺那側(cè)點了下頭,唇角上揚,寡欲的臉笑起來卻格外勾人,似是在回應秦鷺。 秦鷺暗罵了嘴,羅扇加速了扇動,即使什么都不干還是熱地生出一層汗,莫不是上火了… “小瑩,把那冰塊分一些過來,那幾個人要那么多干嘛?!?/br> “好的夫人?!?/br> 最開始讓小瑩加冰的也是她,如今嫌她加地多的還是她,也只有小瑩被這樣使喚了不抱怨的,誰讓她知道她們倆人其實是在打情罵俏呢? 鈴聲一響,道士們終于可以休息了,許知文也松了口氣,將東西準確放回桌子上后就急著去拿茶水喝。 “守玄道長,剛才那一口氣念得夠厲害啊,難怪現(xiàn)在渴成這樣?!?/br> 說話的是一個年輕的女人,被派來給許知文當助手的,許知文對她沒多少印象,連她的名字都不記得了,或者說是從沒在意過。 女人表揚的話說得奇怪,許知文懶得聽她拍自己馬屁,這女人又接著嘰里呱啦說著什么,吵得許知文不滿起來。 “剛才沒過夠嘴癮?下一場,你和莫憂交換,你誦閻羅經(jīng),莫憂負責搖鈴?!?/br> “這…道長…”女人慌亂不已,閻羅經(jīng)可是著名地長,凹口難念,又不能斷了句子,被她聽出來自己可要被秋后算賬了。 她又開始向許知文求饒,這下其他的道士也惱了,甩了她幾個臉色,讓她閉嘴。 莫憂是許知文鄰座,唯數(shù)不多受許知文照料的人,她湊到許知文耳邊,小聲道:“她是京都來的,據(jù)說是某個將府的五小姐,因為惹了大禍被她母親送來修行,會回去的,別放在心上?!?/br> “哼?!痹S知文冷道:“就算她不回去,再吵,我也會趕她回去。將府若來追責,盡管來便是。” 最后一句她故意說得大聲,生怕女人聽不見。 只見丟了臉的女人沉了臉,惡狠狠地盯著許知文。她扔下眾人,獨自跑離的前堂。 “去追?!?/br> 許知文下令,莫憂帶著一干人等提步追了上去。 外面的秦鷺也不見了蹤影,前堂只剩下了許知文在角落休息。 躲在墻后看了許久的單小雨抓住機會,翻身一躍,從后面來到前堂,直奔到許知文臉上。 她行了個簡單的禮,真誠道:“道長大駕,請問您這雞還要用嗎?” “???”許知文抬頭,愣了神色。 她看著單小雨,似在腦海中搜索。 這女人是誰?怎么在許府?新的丫鬟?不像啊… 她知道秦鷺有個小癖好,由她挑選的女傭大多都是長得平平無奇,放在人堆里就找不到的那種。 而這女人容貌美麗,身姿窈窕,服飾雖素,但別具一格,秦鷺不會留她在府里才是… 許知文并沒問她姓甚名誰,在許府干嘛。而是另辟蹊徑,問道:“你要這雞干什么?” “煲湯喝。”單小雨答道。 許知文動了下眉尾,提醒道:“這雞可是用來附邪祟的,怎能燉湯喝?” 雞的羽毛上還有紅墨留下的符文,就算拔光毛,一想到這雞可能不干凈,心里難道不會膈應嗎? 單小雨搖頭,淡淡道:“這雞肥,就這樣丟了太浪費了,不如給我燉湯,道長要是不需要的話,可以送我嗎?” 許知文一笑,道:“你這姑娘真奇怪,我不知你是誰,就讓我送你雞,為何?。俊?/br> “道長…”單小雨低了頭,她將手交叉在背后擰巴,整個人輕微顫抖,好像十分悲傷似的,語氣凄慘了起來。 “道長…不瞞你說,我有個jiejie….她從小身體就不好,如今她又發(fā)了病,我們倆姐妹走投無路,好在遇到了秦夫人,才收留了我們…我….我什么都不能報答夫人…不敢奢求許府什么,眼看著jiejie身體一日一日變差,我就想著…能燉雞湯給她喝,她每天都被病痛折磨,作為meimei的,真的不忍心看她這樣,嗚嗚嗚嗚” “這雞…雖然被邪祟附過,但道長神通廣大,邪祟早被道長除去,許府現(xiàn)在都是道長的靈力在庇護,我不怕…!” “求道長可憐可憐我們倆…這輩子眼看著沒幾天了,下輩子….下輩子,一定報答道長!” 說罷,她膝蓋一彎,眼看著快要跪下。許知文從沒受過這么大的禮,忙拉她起來,說道:“這是何必,不就是一只雞嗎,拿去便是?!?/br> “可莫要說不吉利的話,你右邊桌子上的神仙們聽著呢,你該抓緊時間許愿才是,讓你jiejie免受疾病折磨?!?/br> “福生無量天尊。” 單小雨抹了把眼淚,抽泣著朝神仙們拜了拜,連說了好幾聲感謝。 這本就算不上什么要求,這雞她不拿去,也是要燒掉的,與其變成灰燼,還不如給它添一分善緣,來世逍遙自在。 許知文久居道觀,誦讀經(jīng)書,以修心養(yǎng)性為日常,接觸的都是良善的道士,她又不愛交際,做完法事就離開了戶主家,后續(xù)發(fā)生什么她也不多過問。單小雨演出了九分真情,她便信了九分,加上一分的自我感動,十足十被忽瘸了。 單小雨提著雞走向了兩人休息的地方,呢喃道:“對不住了,騙了你…若是日后有能幫上手的,我一定幫你?!?/br> 單小雨只希望萬一有一日被她騙過的人發(fā)覺自己在騙她,能給自己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若是不原諒…單小雨也能理解,誰都不喜歡自己被人騙。 她走到小廚房,開灶燒火,準備處理這只叨林木榕的罪魁禍雞。 … 休息的時間比較長,莫憂她們又還沒回來,許知文等得無聊,開始在醒春院里閑逛。 這地方在她記憶里一直都是這樣美,無論時間過了多久,一花一草,每一株都是回憶中的模樣,不曾變。 她捻起一朵虞美人,放在鼻下輕嗅。 “碧桃天上栽和露,不是凡花數(shù)。亂山深處水縈回,可惜一枝如畫為誰開?”她默默念道。 這時,她身后傳來一道女聲,婉轉(zhuǎn)動聽,情意綿長: “為君沉醉又何妨,只怕酒醒時候斷人腸?!?/br> 許知文在花海中回頭,風奪過她手中的虞美人花瓣,霎時間,紅海漫天,打著圈飄向不遠處。 只見一個俏麗佳人迎風而立,步搖叮叮當當,打著情動的節(jié)奏。 跟著花瓣席卷而來的,還有心上人火熱的視線。 秦鷺拿下貼在她臉上的紅花瓣,笑出兩個小酒窩,吟道:“這虞美人本是寓意著分別的苦痛,如今你我再次重逢,想來也是幸福事,風來得巧了,把這虞美人的花瓣全吹沒了?!?/br> 許知文藏不住眼中的驚艷,依舊拿著根空枝,道:“老天太狠,這花瓣全無,獨留綠葉,怪可惜的。” “都是你養(yǎng)的?” 秦鷺走近許知文,將手搭在她肩上,傾身依靠,緩道:“自然?!?/br> “這里的每一株花草樹木,都是我看著長大的,怎樣?我可還盡心盡力?” 許知文垂眼望向她,語氣溫柔:“嫂嫂最是盡力?!?/br> 秦鷺臉上一陣喜悅,像個得了糖的小孩,不過外表還是矜持的,她調(diào)戲道:“還以為知文離家這么久忘了叫我什么呢…” “怎會~”許知文環(huán)住了她的肩,將她往自己懷里帶貼緊了些,道:“不敢忘了嫂嫂,也不敢忘了茜兒。” “你們都是我最重要的人,怎敢忘記?!?/br> “甜言蜜語?!鼻佞樂瘩g:“你慣會這樣說,我可沒以前那么好騙?!?/br> “我怎么騙你了?”許知文疑惑道,她緊了緊手,笑著說:“嫂嫂難道不是心甘情愿嗎?” “誰說的…?我心不甘,情不愿。” 秦鷺像是偏要與她慪氣。 “是嗎?那次在偏房里,嫂嫂你可沒喝醉,我也沒醉,怎么就心不甘,情不愿了?” “我還記得嫂嫂當時可熱情了,我還怕自己太弱,不得嫂嫂喜歡呢…” 秦鷺聽著這人開始說與她氣度極為不符的葷話,臉上又是一熱。 好歹是活了三十幾年的人,什么大風大浪沒見過。 “知文,你越來越放肆了…” “我不讓你來,你就不來,莫不是等到在外面吃膩了,才回來調(diào)戲我這個半老徐娘?” “這是哪話…”許知文貼近她的臉,纏綿道:“我愛你,怎么會背叛你。” “道觀事多,我實在受不開身,又怕茜兒受到影響,才不回來…你別怨我?!?/br> 興許是覺得嘴上說太單薄,她又將秦鷺的手放在自己胸口,含情脈脈地與她對視。 “我的心跳得快不快,嗯?” “快?!?/br> 秦鷺被她看得腿軟,像只麻雀窩在她懷里。 “她早認了你做主人,如今你靠近我,它便激動非?!?/br> “再近些,它跳得更快?!?/br> 許知文落下話,迫不及待地低頭吻住了秦鷺的雙唇。 還是一樣的濕熱柔軟,讓自己欲罷不能。 分離之時,秦鷺不舍地想繼續(xù)貼上去,被許知文提醒兩人還在外面,才勉強忍住了動作。 許知文心臟是那么有力,震得秦鷺手麻、眼紅,她吐露道: “我心不甘,不甘你和我始終隔著姑嫂身份的禁忌,不甘自己被稱作許杰的夫人,不甘我對你的愛只能憋在心里?!?/br> “我心不愿,不愿你離我遠去,不愿你吃苦受累…” “知文,你這次,能多待久一些嗎…” “我想你…” 秦鷺濕了眼眶,積壓的情緒被她的一吻放開了閘,三十余歲的年紀讓她每日都活在焦慮與不安中,她渴望愛人能陪在身邊,給她慰籍與關(guān)懷。 這個愛人不是丈夫,而是她的親小姑。 許知文吻上她的額頭,應聲道: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