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小雨,你…喜歡段清和嗎?”林木榕坐在她旁邊,視線垂落在自己腳尖,糾結(jié)了好久,才問出了這個問題。 單小雨聞之一驚,隨即理解過來她為什么會這么問。 “喜歡的范圍很大,我可以喜歡你,喜歡她,喜歡所有人?!眴涡∮甏鸬?。 林木榕忍不住看向她的側(cè)顏,陽光照在她半邊臉頰上,柔和了她的輪廓。林木榕只反駁道:“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是說,你愛她嗎?” 察覺到這么說可能有點干澀,林木榕又加了句:“很多人都喜歡你,她們想盡一切辦法、不惜一切代價要將你留在她們身邊。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我?”單小雨短暫一笑:“我的想法無非就是剛才說的,喜歡是件很寬泛的事情。她們的喜歡說起來各有不同,容貌、武功、聰慧等等??蓪嶋H上都一樣,喜歡我已經(jīng)擁有的東西,并且這東西是有利于她們?!?/br> “可‘愛’不是,很多人喜歡我,但不愛我,你看我所交頗多,真正捫心自問能說得上愛我的,有幾個?” 林木榕默默思索著,單小雨并未說愛是什么,在她話里,愛似乎是一份很稀缺且珍貴的感情。 “可許茜之前告訴我,喜歡一個人不是因為她的條件,喜歡就是喜歡…難道她騙我?”林木榕問道。 “她說得也不錯,但是喜歡往往很美好,不用付出多大的代價。愛不是,愛有時候很殘忍…”單小雨說至此處,突然愣住了片刻。 腦海里的冒出了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歇斯底里,好像用盡全身的力氣在一遍遍重復著: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林木榕似懂非懂,只覺得是許茜也沒愛過誰,喜歡和愛她自己怕是也理解不了吧, “那話又說回來,你愛段清和嗎?”林木榕堅持最開始的問題。 單小雨與她對視,目光聚焦在的瞳眸中,仿佛可以從中看見自己的倒影,觀察到自己表情的細小變化。 林木榕的問題,在此時此刻,更像是她自己對自己的提問。 你愛段清和嗎? “愛”這個字被她回答得又長又綿,沒有肯定的決斷感,倒像是一聲嘆息,飄飄然消散于空氣中。 林木榕也分不清她是回答了還是嘆了口氣,她將頭轉(zhuǎn)了回去,語氣低道:“愛不愛跟我也沒什么關(guān)系,我只是不想你去了雪華宮后,就與她日日貼在一起…” 林木榕自己都快嘲死自己了,自己還在奢求什么?難道是那天的拒絕還不明白干脆嗎?還是自己臉皮厚到了無可匹敵的地步,才會一而再再而三得要求她與自己好… 她越想越郁悶,只說道:“我腦子簡單,喜歡和愛分不清楚。我喜歡你所以才想讓你多靠近靠近我,不喜歡她們來接近你,但如果你不喜歡我,那我也不會再接近你,誰會希望一個自己不喜歡的人靠近自己?” “所以…你喜不喜歡我?” 話題忽然切到林木榕,這或許是她潛意識里最想問的。單小雨說得再多,也比不上眼前人不吃自己這套說辭。 越是想得復雜深入的人,越困在喜歡和愛無休止的漩渦之中掙扎。漸漸地喪失最基本的情感寄予能力,每一個決定都要考慮這是愛嗎?還是單方面的占有與束縛? 單小雨就是這個困在漩渦中的人,她早已被過多的情感折磨得精疲力盡,只靠著最后一點仁義和同情茍活于世。 林木榕的喜歡和愛好像一個剛出生的太陽,毫無顧忌地散發(fā)自己耀眼的生命力,而自己的感情,老得不成樣子,躲在陰暗角落,生怕對方察覺。 這次連林木榕都看出了單小雨的眼神很痛苦,這份痛苦并不是自己又做了什么錯事惹得她不好做,反而讓林木榕覺得她是愛自己的,這是她在尋求自己的幫助,就像掉落在林地上的幼鳥,可憐、害怕,又無比期待自己去幫助它。 林木榕沒再死腦筋等她的回復,而是輕輕抱住了她。兩人之間沒有了身高差別,這個擁抱恰到好處。 單小雨心底一顫,這種感覺,就像是那天林木榕對她告白一樣,來勢洶洶,無法阻擋。 她的呼吸平靜細膩,她的心跳穩(wěn)健有力,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訴自己這個人可以托付,可以肆無忌憚地向她表達情感,她就像一塊扯不斷的布, 可以把自己的一切都包進去。 “林木榕…”單小雨輕輕喚了聲。 “在?!绷帜鹃糯鹆寺?。 單小雨由內(nèi)而外噗嗤笑了出來,笑得她推開了眼前人,揉著泛淚的眼角嬌聲道:“那邊還在吵架呢,我們在這摟摟抱抱,影響多不好?!?/br> 林木榕收回手,與她靠坐在樹下,這個小插曲過后,兩人重新將關(guān)注點落在了那邊兩方身上。 … “秦夫人,這其中肯定有誤會。師父她瞞著我與你定親,實在是難以接受,還好事情沒發(fā)展到嚴重地步,這婚約,還是就此打住了吧。”段清和與秦鷺面對面直言道。 經(jīng)過剛才那么多事情,她的心情很不好,說話中都不留給秦鷺表達意見的機會。 雖然自己也有悔婚的想法,但被她這么直白點出來,到底臉上不太好看,激起了自己的反心。 “段掌門,雖說感情是一個人的事情,但婚姻不是,據(jù)我所了解,您一直在雪華宮長大,您的師父待你也如親女兒一般,這門婚事他覺得好,那便是認可我們許府和雪華宮能進一步親近親近,況且你們都風華正茂,兩個人的感情難道不能慢慢培養(yǎng)嗎?” 段清和深吸口氣,無奈道:“秦夫人,這事不是好壞的問題,是我?guī)煾杆婚_始就瞞著我做了決定,我本就沒有成親的心思?!?/br> “是嗎…那段掌門的話我是聽明白了?!鼻佞樢宦暲湫Γ溃骸澳怯憛捤o你做決定,也不想成親,那我要是把茜兒送入你們雪華宮,讓她跟著你生活,你們慢慢培養(yǎng)感情,等到水到渠成,段掌門會考慮與她成親嗎?” “娘!”許茜急著打斷了她的話。 “既然段掌門都這么說了,我們何苦再執(zhí)著于此呢?” 秦鷺氣不打一出來,干脆直言道:“段掌門,您就直說吧,這親是你不想結(jié),還是不想和茜兒結(jié)?” 段清和被她問住,秦鷺繼續(xù)追擊道:“打從你進院子里我就看出來了,你和那個夜雨眠怕是也藏著事吧?看她的眼神那么纏綿、專注,等到看別人就是一副冷漠的樣子,這不是有點什么,很難解釋吧?!” 段清和冷了臉,手心漸漸攥緊。 “秦夫人,這是我的私事,我與你談的是婚約問題,還是別往其它地方拐了。” 兩人間一來一往的對話傷最深的卻是聽著的人,許茜自知段清和和夜雨眠有關(guān)系,娘親揭露時她又期待又害怕,要是段清和否認了,自己就還有機會。 可惜這一個“私事”掐滅了希望的火苗,自己在她眼中好像一個陌生人,更過分一點,是和自己娘親一樣窺探、攻擊她感情生活的人。 “娘,結(jié)婚本就要兩情相悅,她….她不喜歡我,還結(jié)什么婚,算了,我們回去吧,好不好?”許茜乞求道。 秦鷺抓緊了她的細手腕,語氣深重:“茜兒,感情是要自己去爭取的,天下沒有餡餅掉下來。你愛她你就要爭她,讓她從漠視到滿心滿眼都是你,這個過程很長也很難,但你不試試,怎么知道不可以呢?” “娘,可…”許茜好像反駁,被秦鷺的眼神和手心力度又摁殺了回去。 徐長風聽了她一番話,反而拍手叫好,他添油加醋道:“清和,愛情這東西有不是走死的路,你錯過了一條,這不還可以走另外一條嗎?何苦原地徘徊呢?” “難道你爭這一時氣,夜雨眠就會回心轉(zhuǎn)意,和你白頭偕老嗎?她的選擇多了去了,你也給你自己留個選擇吧。” 要不說親近之人的刀子扎得最深,段清和的火氣像離了弦的箭一般躥到了云霄,她憤怒地后退幾步,在眾人眼皮子底下拔出長劍,直指大地喊道: “我今日就說個明白,我段清和此生就是喜歡夜雨眠,非她不可!誰再提異議,我一劍問之!” 剛還寂靜的院子又回到了吵鬧中,聽到自己的名字,單小雨面色僵硬,默默和林木榕湊了上去。 徐長風臉色也很不好,段清和現(xiàn)在的行為已經(jīng)不是出格,是公然挑釁自己。開玩笑,自己養(yǎng)她這么久,教她習武,教她知識,將她扶上掌門的位置,難道是為了在此時此刻駁斥自己的嗎?! “段清和,你別太過分!”他怒道。 段清和并不理他,眼下當務(wù)之急是讓秦鷺開口悔婚,不然光靠自己一張嘴巴,說服不了其他人。 秦鷺此刻關(guān)心的是許茜,這婚事她本來也是為了許茜考慮,知道她愛段清和,那便直接將兩人湊成一對,而不是將她嫁給一個她不愛的人,她自問對待許茜沒有一絲愧疚。 許茜神色不明,所有人的目光在此刻都像一柄柄刀子,來回交鋒。明明事情不該是這樣的,明明自己應(yīng)該有一個更好的方法與她重逢,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 “我…”她咽了再咽,淚水已經(jīng)擠滿在了眼眶中,一動就會掉下來。 段清和見秦鷺看著許茜,便放慢放低了聲音,對許茜道:“許小姐,你也聽到現(xiàn)在了,或許我過去救過你,讓你對我留下了什么印象,不管那是什么,我只是想救人,沒有其它心思?!?/br> 其他人在此刻好像憑空消失,就留下許茜在和段清和對話。許茜怔怔看著她,問道:“狼山幫的出現(xiàn),是湊巧嗎?” “是。但我們一直關(guān)注他們的行蹤,你出事那天,剛巧是我們布局將他們一網(wǎng)打盡之日?!?/br> “從那之后,你也沒問過我是誰?” “我只知道你是許府的。” “那你,對我,一點喜歡也沒有嗎…?” 許茜攪緊了手,渾身都在顫抖。 段清和直白道:“從未?!?/br> 聽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周圍的一切都開始破碎,一塊塊掉落在地上,噼里啪啦的碎裂聲刺耳又恐怖,直到秦鷺、徐長風、單小雨、林木榕的臉重新出現(xiàn)在視野中,許茜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已經(jīng)哭成了一個淚人,在眾目睽睽之下,得到了最真實的、最殘酷的答案。 秦鷺看著她滾滾落淚,心底不忍,卻又無能為力。 “如此這般,秦夫人,可以了嗎?”段清和反問道。 秦鷺瞪了她一眼,咬牙道:“我還能說什么?你都把話說這么死了,那這婚,是成不了了?!?/br> 段清和心底松了一口氣,她慢慢將劍收入劍鞘。雖說秦夫人悔了婚,這事看上去就這么結(jié)束了,但單小雨總覺得心底不太平靜。 她隱隱有些不好的預感,總覺得后面還要發(fā)生什么事情… … 不出她所料,正當段清和以為一切塵埃落定時,許茜突然嗚咽了幾聲,手抓著心口,在腳虛晃了幾下后,僵直了身子,一下子猛地向后倒去! “茜兒!” “許茜!” 秦鷺與單小雨幾乎同時出聲,單小雨身法迅捷,率先一步踏了出去,一把抱住了倒下的許茜。 其他人被這變故也嚇了一跳,愣在當場。 “許茜,許茜!你怎么了?!”單小雨拖著她的身子,焦急看著她在自己懷里大口喘氣。 剛才還好好的,突然一下子就倒了下去,臉色也由紅變成了煞白,甚至還泛出了點點青紫。 “哈…單…jiejie….”她呼吸得格外艱難,胸腔上下起伏翻騰,眼中的紅血絲也像是蛛網(wǎng)一般纏在了眼白中。 單小雨忙探她脈絡(luò),神色恐懼,啞聲道:“不可能….這不可能…” “許茜,你不能有事!我沒治好你,我讓別人來治,我讓神醫(yī)來治!你不許死,你不許死!”她吼道。 在旁眾人面面相覷,空氣變得異常安靜。 “叫大夫,叫大夫!”秦鷺扯著下人急忙喊道。 許茜看著單小雨,濕潤的眼眸再一次落下淚來,她吐字不清,只說道:“單…jiejie…哈…我….對…不起…我…” “哈…我反悔….反悔了….下輩..子,就我一個人…來…來…” 她強呼出氣,把最后一句話從嗓子里推出來。 “做你的….徒弟….” 話音剛落,她無力垂下腦袋,只能貼在單小雨胸口,珍惜般地呼吸每一口空氣。 “許茜….”單小雨雙手鎖緊她的肩膀,聲音夾雜著濃厚鼻音:“你不許死…不許死….” 秦鷺噗通一聲跪倒在許茜旁邊,捧起她冰冷的雙手,淚如雨下:“茜兒,你不能有事,大夫很快就來了,你不能有事!” “別不要娘親,求你,娘親求你了….” “娘親就只有你一個孩子….求你了…” 許茜已經(jīng)沒有力氣轉(zhuǎn)過腦袋,她只能將瞳孔轉(zhuǎn)到秦鷺臉上,無力地抖著嘴角,千言萬語都想說,可實在沒有機會了… 看了這么多大夫,她的身體,只有她自己知道。 越來越頻繁地心跳加速,亦或是半夜心停下來,把自己從夢里嚇醒。每一日都像是在和老天賭,賭自己還能不能活過今日。 還好在她死之前,所有想知道的,都知道了,所有不明白的,也都明白了… 不后悔了… 她的呼吸越來越慢,雙眼間的光彩一點點消散。 在她的單jiejie注視下,在她的娘親注視下,在她恩人的注視下,提前踏入了人生的結(jié)尾,故事的終點。 要是能再活一次,她必然要活出自己來,給自己更多的選擇,給自己更好的人生,不做困在一隅的千金小姐,不做手無縛雞之力的板上魚rou,追求自己的夢想,追求自己的愛情… 她無情地撒手人寰,在一碗孟婆湯里忘記了前塵,卻不考慮現(xiàn)世中人是何種心情,抱著她愈加冰冷的尸身的人是何種心情。 單小雨原地靜默一刻,撕心裂肺的哭聲漸漸小下去。 她殺過很多人,見識了各式各樣的死法,但她從沒感受過一個人死亡的份量能有現(xiàn)在這般沉重,壓得她喘不過氣。 她就這么安靜地在自己懷里斷了氣,她不過活了短短十幾年而已… 為什么這么殘忍,為什么? “許茜…許茜…”單小雨不停重復這個名字,腦海中滿是她開心的笑臉和一點一滴的生活片段。 她說,要是有來世,一定要拜在自己門下,讓自己教她武功。 那我這輩子便再多活十幾年,等著你投胎來找我學武。 “許茜…下次…再會?!?/br> 單小雨合上她的眼簾,一行淚水從臉頰滑過,順著嘴角流至下巴,最后一滴化作星光墜入懷中沉睡著的人兒眉心。 太陽不知何時躲入了白云中,許府這個輝煌一時的門楣,竟也籠罩上了抹不開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