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澐曦的眼睛均是如此，眼神清澈到像是隨時涂了一層亮晶晶的水，而皇上接見我的時候的態(tài)度也越來越充滿了探究。

    我試圖問過澐曦，這個九轉(zhuǎn)回魂灸是不是可以批量炮制，這樣我就可以考慮進獻給皇上——但如此一來，也充滿了不為人知的風險。我畢竟是皇子，又是皇阿瑪當年曾動一念的儲君人選，就算我把九轉(zhuǎn)回魂灸進獻出來，他也會忌憚我是不是會跟他活得一樣久，甚至更久。

    無憂無慮的澐曦總在這件事上諱莫如深，她在這十年間，依稀透露這回魂灸里有麝香和沉香兩味藥材，還須得有一味珍貴的藥引，就是這藥引澐曦不肯說，只告訴我絕對不可以給別人使用。

    我不愿意強求她，見她為難就不再向下追問了。

    “澐曦，不然我從現(xiàn)在開始就不做這勞什子的回魂灸了，再這樣繼續(xù)下去，世人會把我當怪物的?！?/br>
    澐曦白了我一眼：“那可不行，我還要跟你在一百歲的時候生個娃娃做紀念呢?！?/br>
    我的憂心忡忡不想讓她有所察覺，澐曦現(xiàn)在的歲數(shù)不小了，跟我和皇上一般大小，但是她的心思卻是與世隔絕的單純，跟她說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估計就是對牛彈琴。

    皇上這幾年對我很優(yōu)渥，我說的是朝廷里都知道的那種優(yōu)渥，皇阿瑪賓天之后，皇上四哥把潛邸——也就是雍親王府的所有東西都賞了我。并且由著我平日里抓貓逗狗，荒誕不經(jīng)。

    朝野皆知我與當今圣上兄弟情深，皇阿瑪子嗣稀薄，只留了我、皇上四哥和六弟弘瞻。果親王允禮死后只有側(cè)福晉所生的一子一女，無嫡出無所繼。

    正好讓皇上四哥抓住了這樣一個完美的理由，把年僅六歲的弘瞻過繼給了果親王，這就是徹底絕了弘瞻于皇位的威脅，還博了一個體恤叔叔的好名聲。但就是把我的位置襯托得更加危險就是了。

    在這十幾年間，我已經(jīng)放縱慣了，一半故意一半成了習慣，畢竟我越放縱名聲越差，就越安全。

    但其實我心里也是有僥幸存在的，想著萬一，皇上跟我一樣，也顧惜那么一星半點的兄弟情分，也看到我這些年，雖然表面上放蕩不羈，內(nèi)里卻是小心謹慎，最重要的是，我于皇位的的確確無任何企圖……興許，皇上四哥能放我一馬。

    不過皇上四哥登基之后，才幾年功夫，性情大變，越發(fā)有些……飄忽。

    皇阿瑪留下了一個老臣叫訥親，這個老小子總是以前朝元老自居，倚老賣老很是惹人厭惡。他被皇上封了一等公，協(xié)力總理事務，可是我看著他好高騖遠，華而不實。

    并且我判斷他應該克扣了不少銀子。舉個例子，協(xié)力總理事務，有很大權(quán)限可以插手內(nèi)務府的事情。

    圣祖爺還在世的時候，內(nèi)務府都是他非常信任的兒子去管，開始的時候是二叔，后來是八叔，再后來就歸皇阿瑪了。

    這如今皇上四哥登基了，他的兒子都還在襁褓之中，內(nèi)務府就換成他最喜歡的大臣，也就是訥親去管了。

    這就是我覺得皇上變得飄忽的原因，皇上做寶親王的時候還是比較識人善任的，如今竟是誰說話好聽，誰官運亨通了。

    這中間有個說起來特別荒唐的事情，內(nèi)務府的賬本皇上四哥閑著沒事看過，上面明明白白地寫著紫禁城里每天的用度和開銷，比如雞蛋，十兩銀子一個。

    十兩銀子？？夠普通百姓吃一年雞蛋的，明擺著就是訥親這個老混蛋在里面做扣兒。而皇上四哥有次跟訥親在上朝之后閑聊，問了訥親一個問題：“你早上會吃雞蛋嗎？”

    訥親跪答：“回皇上，臣一家早上會吃五個雞蛋?！?/br>
    皇上吃驚地問：“你每個早晨居然要吃五十兩銀子的雞蛋？”

    訥親皺了皺眉，居然就用沉默遮掩了過去，而皇上卻對他的信任與日俱增，先給了他兵部尚書又給了他吏部尚書。

    對這種事，說了顯得我對朝政過于關(guān)心，于我的示人面目不符；不說我又看不慣，皇阿瑪留下來的大清江山不能就敗壞在這種蛀蟲的手上。

    所以在一次早朝中，找了點小茬子我跟訥親爭執(zhí)了起來，我猶豫都沒猶豫都開始揍他，拳打腳踢，當著滿朝文武和皇上的面兒，揍得訥親鼻青臉腫。

    皇上就在旁邊看著，一言不發(fā)。沒有阻攔，也沒有任何責罰。

    一等公訥親，就這樣被我揍了，而且我拒絕道歉，這事兒有個后續(xù)的影響，就是文武百官從此后見到我更加繞道地走，連訥親這種天子近臣被我當眾羞辱毆打，我都安然無恙，可能我在眾人心里已經(jīng)變成了瘟神一尊。

    “給和親王請安，皇上請您養(yǎng)心殿一敘?！被噬系慕硎绦l(wèi)圖卡圖親自過來傳的口諭，我估計就是說訥親的事，也沒太在意就跟著圖卡圖一路走去了養(yǎng)心殿。

    “臣弟給皇上請安，皇上萬歲萬萬歲?！?/br>
    “五弟起吧，朕與你兄弟之間不必這么客氣。今天召你過來是想談談你打訥親這件事?！?/br>
    我趕緊跪在磕頭：“請皇上降罪，臣弟有罪?！?/br>
    皇上伸手虛扶了一下：“你無罪，朕知道五弟的心，五弟既如此不顧顏面，定是為著提醒朕，訥親這人怕是有些地方出了差錯。五弟放心，朕會留意于他的?！?/br>
    我心下微驚，我知四哥聰敏，但卻未料到心機如此之深沉，這種需要慢慢體會的事情讓他一下子點破，還是頗為出我意料的。

    皇上笑了笑：“五弟啊，你跟六弟不一樣，他跟朕年紀相差甚多，朕寵他的心思更像是對孩童，而與你從小相伴相依，是有很深的手足之情在里面的?！?/br>
    我一聽這，心里直打哆嗦，這是一貫的打探之前的伏筆，這么多年，我都習慣了。

    “五弟你說，朕這些年，待你好嗎？”

    我收斂心神，恭恭敬敬回道：“皇上待臣弟恩重如山，臣弟萬死不能報其一?！?/br>
    “那五弟覺得，朕算是個明君嗎？”

    “皇上英明仁智，唐宗宋祖不能望您項背?！?/br>
    皇上哈哈大笑：“五弟過譽了，朕能有唐宗宋祖之風范之萬分之一已是心滿意足，不過朕自認還算是個明君。所以五弟，你可曾希望，皇阿瑪傳下來的大清江山，萬代綿長？

    又是否愿意跟四哥攜手共創(chuàng)宏偉基業(yè)，共享人世繁華？都說皇家無骨rou，朕偏不信，朕要跟五弟做出一個兄友弟恭的千古榜樣出來！”

    我我我，哆嗦得更厲害了?；噬峡犊ぐ旱卣f了這么一大通，我聽明白了，繞來繞去只有一個核心——九轉(zhuǎn)回魂灸。

    第206章 孟串兒番外之夢斷紫禁城

    這許多年里，無論皇上四哥如何想盡辦法旁敲側(cè)擊，我都極盡虛與委蛇地回避。

    可今天這個架勢，我怕是回避不過去了。望著皇上殷切的，期待的目光，我低下去磕了個頭：“皇上，臣弟只想守著澐曦逍遙到老，臣弟胸無大志，于江山社稷更是寸功未建，請皇上成全臣弟的一片愚癡。臣弟肝腦涂地為皇上也心甘情愿?！?/br>
    皇上盯住我，目光炯炯，隨養(yǎng)心殿的燭火閃爍，讓我想起那一天的皇阿瑪，心有戚戚，鼻子也越發(fā)酸澀起來。

    他繞著我轉(zhuǎn)了一圈，拍了拍我略微抖動的肩，終于問出了那句話：“五弟，想必，你是知道九轉(zhuǎn)回魂灸的。”

    皇上用的是敘述的語氣，沒有疑問，沒有遲緩。說明他對這件事情的存在沒有任何質(zhì)疑，有的僅僅是對我的態(tài)度的探究。

    我從心底升騰出一種恐懼，這是對未知的恐懼，也是對未來的恐懼。

    我并不知道九轉(zhuǎn)回魂灸到底是什么東西，但是我清楚這玩意兒跟符澐曦息息相關(guān)，密不可分。

    我同樣不清楚，若是皇上四哥真的對這東西勢在必得，會不會牽扯到我最深愛的符澐曦。

    可是我沒的選擇，君前奏對，有時候一念之間定生死。別看我是他碩果僅存的弟弟。

    “臣弟略知一二。”

    “五弟，朕對生死不甚在意，朕最在意的是圣祖爺和皇阿瑪交付于朕的江山，以及這大清江山所庇佑下的萬千黎民百姓，能不能有夢中的那份安穩(wěn)和幸福。

    所以，朕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夠看到，感受到，祖宗基業(yè)在朕……當然，還有五弟的手上穩(wěn)如磐石。所以朕的心思，希望你能夠體察。

    朕，已經(jīng)容了你跟符澐曦十幾年了，古人有云，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十幾年的順心遂意在有生之年，已屬世上最為難得。

    這是一種成全，五弟，朕成全了你，朕希望你念在手足之情，也成全一下朕。讓符澐曦收拾收拾，七天之后進宮來罷。朕不會虧待于她，直接就從嬪位做起吧，封號也想好了，就叫云嬪，你覺得如何？”

    我覺得如何？我要怎么形容一種感受，直接等同于天打雷劈？劈得我頭皮發(fā)麻，劈得我整個身體如同干裂的樹皮，很快就片片剝離。

    “皇上！澐曦是臣弟畢生所求，臣弟一定會勸說澐曦把九轉(zhuǎn)回魂灸進獻給您，并且臣弟也會保證臣弟絕對不會再使用這樣的東西。

    澐曦的性子野慣了，宮中戒律規(guī)矩嚴明，實實在在不適合于她，她恐怕會每天都在大不敬的邊緣晃蕩，臣弟懇請您收回成命！皇上！臣弟愿拿一切換澐曦，就算這個親王不做了也沒關(guān)系，皇上！”

    我跪在地上連連磕頭，我能感受到皇上四哥君臨天下的壓迫，有那么一瞬間，我疑心我不爭儲位是不是錯了。

    我顧及兄弟情分，顧及皇阿瑪?shù)那锸⒚櫦笆饭俚蔫F筆如刀，可是我最初的最初，僅僅是顧及澐曦。

    到如今我連初心都護不住，是不是從一開始我的不爭不搶就是錯的。有種恨開始蔓延體內(nèi)的每一滴血液，每一絲氣息。

    皇上的眼神越發(fā)陰沉：“五弟，你逾越了。這個親王你想不想當，你自己無法做主。現(xiàn)在朕這個皇帝想不想當，同樣也由不得自己。

    如今看你的反應，倒是也在朕意料之中，怕是這九轉(zhuǎn)回魂灸你知道的還不如朕多，今日你且回去，詳細問問符澐曦罷。跪安吧。”

    我跪在地上，頭埋在地上，很久很久才緩緩說出一句：“臣，遵旨?！?/br>
    我早就有了自己的和親王府，從皇阿瑪仙逝之后，就不在紫禁城里胡鬧了，那里是本就應該屬于皇上四哥一個人的地方。

    澐曦像一只快樂的畫眉鳥撲騰著朝我的懷里撲過來：“弘晝，快來看，我研制出了一個特別有意思的蠱，可以讓人笑個不停，你給我的新蠱起個名字吧?！?/br>
    我輕撫懷中澐曦的發(fā)絲，烏黑柔順，一如她十四歲那年，輾轉(zhuǎn)十年歲月路，卻沒有在澐曦身上留下任何可供憑吊的痕跡。

    “弘晝，你怎么啦？今天不高興嗎？”

    我擁著她進了寢殿，拉她坐在床邊，問道：“澐曦，你得跟我詳細說說九轉(zhuǎn)回魂灸到底是怎么回事。”

    澐曦的眼睛烏溜溜地轉(zhuǎn)動著：“嗯？為什么忽然又問起這個了？”

    “皇上讓你進宮，封你做嬪。”

    澐曦的臉瞬間沉了下來：“你答應了？”

    我搖搖頭：“我沒有資格做決定。我所不明白的是，我都答應他說服你把九轉(zhuǎn)回魂灸進獻給他，并且我自己也不再使用，為什么他還是堅持要你入宮？”

    澐曦咬著嘴唇，像是下了很大決心，才開口緩緩道來：“九轉(zhuǎn)回魂灸是我黑苗秘術(shù)，但其實傳自于一個漢人，他叫呂洞賓。

    也就是純陽一脈天仙派的始祖，天仙派主修容顏不老，百病不侵。我黑苗祖先跟這位呂洞賓有著不小的淵源，呂洞賓專門為我族研制了這樣一副神藥。其實九轉(zhuǎn)回魂灸，又叫純陽灸。

    取的是99種這世間陽氣最盛的植物，需在全年的二十四個節(jié)氣里分別炮制，什么時候炮制什么藥材都是有著極其嚴格的講究和規(guī)范的。

    所以又叫九轉(zhuǎn)回魂灸，如果不是見血封喉的那種死亡，只要有這東西在，閻王爺也帶不走人。但其實，說起來只有97味藥材。”

    “剩下兩味是什么？”

    “一味是艾草，艾草乃純陽之物，但是卻主發(fā)散。所以九轉(zhuǎn)回魂灸放在命門或者神闕都可以，但需要用艾草把藥力滲入人體。

    而另一味，則是我族的不傳之秘，弘晝，你可知道我族選拔圣女的標準是什么？我又為什么做了黑苗圣女，我走之后又為什么只有我meimei可以去做黑苗圣女？”

    我好奇得很：“我以為是根據(jù)血統(tǒng)，比如你的父親和母親的地位，決定了你們姐妹三個就是圣女？”

    澐曦嘆了口氣，幽幽地靠進我懷里：“不是根據(jù)血統(tǒng)，而是根據(jù)血。這九轉(zhuǎn)回魂灸的最后一味，也就是最為珍貴的藥引，就是黑苗圣女的血?！?/br>
    第207章 孟串兒番外之步步緊逼

    我的震驚程度不亞于第一次見到澐曦的時候，看見她不知道施展了什么手段往祖秉圭身上放的那密密麻麻的細白線的蟲子的感受。

    黑苗圣女的血？這么說每年我的命門上都有澐曦的血？？我瞬間明白了為什么九轉(zhuǎn)回魂灸不可以大規(guī)模炮制，澐曦jiejie已經(jīng)死了，現(xiàn)在只剩下澐曦和她的meimei，就算把這倆人抽成骨頭渣子，也沒辦法滿足太多人使用這個玩意兒。

    我沉吟了一會兒問道：“那如果你自己用九轉(zhuǎn)回魂灸，是不是就只有98樣東西就可以了？”

    澐曦點點頭。

    “那皇上也不必非要你入宮啊，我今后不用這玩意兒了就是，都給皇上不就得了。”

    澐曦苦笑道：“你不明白，這東西邪性得很，非但制作起來極其繁瑣復雜，連使用者也是有需求的。黑苗圣女在40歲的時候就會繼承為我族的大巫祝，然后去尋找下一任的黑苗圣女。

    有時候能找到，有時候找不到。你十幾年前見到的大巫祝在全族找了幾十年，我們?nèi)忝貌懦錾摹?/br>
    而有權(quán)利使用九轉(zhuǎn)回魂灸的除了大巫祝和黑苗圣女，就只有……只有……只有你這樣的?！?/br>
    我這樣的？？？

    “你的意思是，只有祖秉圭和我這樣的，九轉(zhuǎn)回魂灸才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