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叔一針見血：“大編輯，這事兒嘛，殺人的不是你，失去親人的不是你，審判的也不是你，說白了你跟我們是一樣的，你還有版權(quán)不成？要怎么拍，各有各的看法，我覺得拍殺人死人，沒有人比琦哥兒專業(yè)了。琦哥兒，是吧？”

    琦哥兒沒有立即回答，似乎在思索什么事。氣氛有點(diǎn)僵，大家的目光都放他身上了。毛倩正想硬著頭皮，說兩句話緩解氣氛時，卻聽琦哥兒終于開口。

    “零零九跟我講了整件事，我覺得，拍起來沒啥意思?！?/br>
    成天路心里咆哮：那你趕緊滾蛋！

    琦哥兒又說：“地底屠殺，好多人拍過了，一個流彈進(jìn)去，死個幾千人的都有，再拍也拍不出新鮮感?！?/br>
    成天路被刺了一下。死個幾千人，在他嘴里就是個不新鮮的梗？他不客氣道：“哥們兒，這不是你腦子一轉(zhuǎn)就死幾個人的事，這是貨真價實(shí)的死了人，”想起那金鎖，他心里就堵得難受，“你能尊重一下逝者嗎？”

    琦哥兒卻沒聽見他說話似的，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地底就那幾條道，玩不出什么花樣，幾個灰頭土臉的大老爺兒們在那兒砍來砍去，沒什么看頭。礦工有女的嗎？”

    零零九：“您老說有就有，這還不簡單嗎。咱安排個變態(tài)礦工，在底下有個囚禁少女的密室，礦塌的時候兩女孩也被困里面了。你們想，這些礦工本來想團(tuán)結(jié)一致，對抗神出鬼沒的鎬子殺人魔，結(jié)果男人堆里混進(jìn)了兩女的……”

    話還沒完，成天路就怒了：“所以礦工們就分化了，自相殘殺，后來一個女孩投奔了殺人魔，追殺另一個，這個狗屁電影就變成兩個女孩砍來砍去！”

    “沒錯！不愧是名記者，路爺您真會編故事?！绷懔憔耪\懇地奉承。

    “編你個頭啊，記者敢編故事！誒不是，我們這不是紀(jì)實(shí)電影嗎，您二位要胡編亂造，可以自己去弄個新的劇本，他媽美軍實(shí)驗基地也行，詐尸的古墓也可以，能不能放過這案件？這事兒當(dāng)事人都有名有姓，家人還好好活著，殺人的也還沒死，你們安插幾個美少女戰(zhàn)士進(jìn)里面，合適嗎？”

    琦哥兒被他認(rèn)真的樣子逗笑了：“別急，我們隨便聊聊，沒什么不合適的。電影本來就是編造的，怎么編不是編？”

    “但這事兒是真的啊?！?/br>
    “你怎么知道你寫的就是真的，殺人的時候你在礦下？”

    成天路口才伶俐，此時卻無言以對。琦哥兒這話是質(zhì)疑他的專業(yè)性嗎？不過一事兒真真假假，確實(shí)很難說得明白，他目睹和追訪過無數(shù)事件，深知道真相紛雜，為了梳理成能傳達(dá)的文字或視覺影像，就必須裝進(jìn)敘述的容器里。這容器什么樣，真相多少會隨之變形，琦哥兒這話要辯駁起來，就是一場漫長的關(guān)于新聞倫理和哲學(xué)的爭論了。

    他看著琦哥兒，決定不用跟這人廢話，用權(quán)威壓壓他就好了：“我不在礦下，不過我寫的這篇報道影響太大，看過的人太多，你要編另一個故事，怕是沒人會買賬?！?/br>
    琦哥兒忽視了里面挑釁的意味，點(diǎn)點(diǎn)頭，“嗯，你說得對?！?/br>
    成天路沒想到琦哥兒那么容易偃旗息鼓，倒是不好再跟他針鋒相對。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平時火氣沒那么大的，但今早情緒極容易波動，管都管不住。

    在那頂燈閃了幾閃后，他的老巢就被不明物體入侵了，整個世界都有點(diǎn)不在他控制之內(nèi)——想到這兒，他就感到手指還有隱隱的灼熱感。

    第4章 死的人夠多

    琦哥兒翻開雜志，用大手掌撫平褶皺。這動作莫名的溫柔，成天路感覺自己的脾氣也被撫平了點(diǎn)。他收斂了情緒，想說幾句場面話，讓大家都好下臺。話沒出口，琦哥兒慢悠悠地率先開口了：

    “礦底下怎么殺的人，已經(jīng)寫過了，沒什么好拍的。但是這一句話，我看了很久才看懂?！?/br>
    成天路見他手指停留在一行字上。這是成天路隨手用筆劃出來的一句話——這篇大報道里的蟲洞。

    “村子已經(jīng)沒了，沒有人可以回去了?！?/br>
    成天路愣住了。這句話沒頭沒尾，確實(shí)沒有下文。沒寫下去，是因為他對“消失的村子”什么都查不出來，這不止是蟲洞，其實(shí)也是采訪里的一個漏洞。萬一殺人魔說的不是瘋話呢；萬一瘋的是班主任、整個村的人、國家機(jī)關(guān)的記錄、以及整個歷史記憶呢？那么他在報道里陳述的童年和成長經(jīng)歷，就要打出很多問號了。

    琦哥兒哪句話都不挑，偏偏挑出這句bug！而且這么簡單的一句話，他為什么要“很久才看懂”，他是個文盲也不能那么理直氣壯啊。

    琦哥兒接著說：“這個故事你沒寫過吧，我們就可以隨便編了，對吧大編輯？”

    “我只是記錄他說過的話，后續(xù)調(diào)查過了，根本沒有‘消失的村子’，這事是假的——呃，你甭說電影也是假的。電影再假，也必須有現(xiàn)實(shí)依據(jù)，那個村好好躺在大山谷里呢，兩百多口人，你說沒了就沒了？”

    零零九和稀泥：“那簡單，改個村名不就行了嗎，我們杜撰個假的村，然后再“砰砰砰砰”讓它消失。大編輯您別太較真兒，咱泱泱大國里突然消失的東西還少嗎，一個人、一家公司、一個村子，說沒了就沒了，正常！”

    這時候，只聽“咣當(dāng)”一聲，唐為欽一句話都沒說，離開了會議室。像是為了呼應(yīng)零零九的話，他自動消失了，而對大家來說，這好像不是什么大事。就連成天路也只是暗中嘆口氣：這唐為欽自尊心太強(qiáng)，要圈土豪們的錢，擺架子有屁用。這一點(diǎn)他得學(xué)學(xué)琦哥兒，把海叔忽悠得服服帖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