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寧宮正殿的香爐里升起裊裊青煙, 蘊(yùn)含著佛氣的檀香飄滿了整整七間正殿。

    一國太后所居之地，就應(yīng)該是這樣，肅靜, 平和, 莊重。

    但這七間正殿內(nèi)，除了靜默無聲當(dāng)班宮女的呼吸聲外，并無一絲人聲。

    太后娘娘日常起居并不在這七間正殿內(nèi), 這七間正殿, 只有妃嬪們來請安或是新年大典時(shí)才用一用罷了。

    長樂宮的后殿面闊五間，雖也軒昂壯麗, 不失天家威儀, 但到底看上去并沒有七間正殿那樣雄偉。

    后殿內(nèi)也不似正殿里那樣充盈著莊重的佛香，香爐里甚至沒有燃香。

    屋子里各處都擺著當(dāng)季的鮮花, 花香滿室。正是牡丹盛放的季節(jié)，太后娘娘身后高幾上就擺著一盆開得正艷的紅霞迎日。

    滿室花香。

    陸清的眼神在那盆紅霞迎日上又停留了一瞬，心想怎么和玉兒jiejie說得不大一樣呢？

    上皇雖然退位, 但權(quán)欲之心不減。太后娘娘從前只是妃位, 上皇最喜太后娘娘“恭順柔和, 性子恬淡”，所以太后娘娘就數(shù)十年如一日的謙恭柔順。就算皇上登基, 太后娘娘作為皇上生母成了太后, 在上皇面前，卻還是恪守本分。

    玉兒jiejie說，太后娘娘確實(shí)極慈和，疼愛小輩, 但礙著上皇, 面上不好待她們宮外的姑娘多么親近, 以免有親近外臣之嫌。

    玉兒jiejie還說，太后娘娘日常都不住在正殿，只在后殿起居。

    后殿內(nèi)裝飾素凈，并不像世人想象中的金碧輝煌，甚至有些不大合太后娘娘的身份，但這是太后娘娘主動(dòng)要求的，反而是上皇看不過去，親自賞下許多裝飾擺設(shè)。

    上皇賞下，太后娘娘就精心擺出來，縱是有時(shí)候不合太后娘娘的眼，或是不合屋子，太后娘娘也說是只要上皇賞下的，一切都是好的。

    陸清還記得那時(shí)她聽完玉兒jiejie所說，心中對太后娘娘大起憐惜，又問道：“那太后娘娘日子過得這樣，不是也太憋屈了？”

    玉兒jiejie和她說道：“宮里就是這樣。世人都看皇后娘娘位居中宮，地位穩(wěn)固，膝下生育了三子一女，皇上恩寵不斷，就以為是天下第一等的有福氣了?！?/br>
    “可清兒你想想，皇上的后宮已經(jīng)算是人極少了，卻也有十來位妃嬪，兩位有子貴妃，家世都不低，還有兩位妃，一位貴嬪。”

    “這就像是一個(gè)女子的丈夫雖然極愛她，但家里還有四五個(gè)未來都能扶正的貴妾良妾放在那兒，還都生育了孩子。余下丫頭姬妾還有幾個(gè)，難道這女子也能說是過得好？”

    看她皺起眉毛，玉兒jiejie又拿簪子敲她的手，嘆道：“這還是人人羨慕的皇后娘娘呢。太后娘娘當(dāng)年是妃妾，且還不是正室，上皇的后宮又那么亂，可想太后娘娘是受過多少磋磨，才有了今日?！?/br>
    “說一句大逆不道的話，宮里的妃嬪人人都苦。就好比莊貴妃慧貴妃兩位，雖然出身不是高官貴族，但也是大家小姐。若不是入了宮，盡可以與一家門當(dāng)戶對的青年才俊成婚，自己當(dāng)家做主，豈不比在宮里更快活？”

    那時(shí)玉兒jiejie眼里都是嘆息，她卻想了想，說道：“世上有人和咱們一樣，只想一家子在一起，平平安安就好，有人卻想著榮華富貴。宮里千不好萬不好，若能得寵生子，也能蔭及家人。賢妃娘娘的娘家弟弟不就尚了長公主？”

    玉兒jiejie聽了笑道：“你說的確實(shí)也有理。不過太后娘娘當(dāng)年并不是自愿入宮。這算不上什么秘密，只是不好往外說。你若想聽，必得把嘴閉嚴(yán)實(shí)了?！?/br>
    她趕緊答應(yīng)了絕不往外說一句，聽玉兒jiejie說了太后娘娘當(dāng)年父親早亡，讓家里庶出的叔叔襲了爵位，太后娘娘孤女寡母沒少受氣。

    后來上皇選秀，柳家沒有合適的女孩子，太后娘娘叔嬸就以太后娘娘母親相挾，使太后娘娘入宮選秀，被選中成了上皇美人。

    后來，太后娘娘在宮中生下皇上，被冊封為妃時(shí)，太后娘娘的母親已經(jīng)沒了。

    所以太后娘娘這一生，是幼時(shí)喪父，年少為母親入了宮，好容易掙出一口氣，母親也沒了，除了皇上一個(gè)親生兒子外，真正再是無一個(gè)親人。

    陸清那時(shí)聽得都紅了眼圈兒，順著玉兒jiejie的描述，心里想象出了一位穿著暗色素色衣裳，住著素凈的宮殿，年過半百，性子溫柔慈和，手里常捻著一串佛珠，心里疼愛小輩，面上卻不得不冷淡些的太后娘娘形象。

    但她今日見了太后娘娘，發(fā)現(xiàn)她真是想得大錯(cuò)特錯(cuò)！

    太后娘娘確實(shí)穿著一身暗色素色衣裳，上半身茶色衣裳，下面蒼色裙子，都是暗色。但太后娘娘外面罩了一件翠色的褂子，上頭用金線暗織出鳳凰花紋，立時(shí)就顯得娘娘精神奕奕！

    太后娘娘頭上梳著一個(gè)低髻，戴著幾只點(diǎn)翠金簪，確實(shí)不顯奢華。但一支滿翠的翡翠鳳凰金釵簪在娘娘頭上，就這一支簪子，就能顯出天家氣派！

    長寧宮后殿的確如玉兒jiejie所說，并沒裝飾得金碧輝煌，和太太的屋子有些像，一應(yīng)擺設(shè)都精致低調(diào)，但沒見到什么違和的裝飾。

    而且五間殿內(nèi)，她目光可及之處都精心擺放著當(dāng)季的鮮花，有的成盆，有的插瓶，姿態(tài)形狀各異，簡直是把御花園都搬到了殿里！

    而太后娘娘對她們，也不像是玉兒jiejie說的那樣，不得不顧忌著人言冷淡些……

    看陸家孩子又看了一眼她身后，太后回頭一看，果然是那盆牡丹，便朝她招手：“來，清兒過來，坐我身邊兒來。”

    陸家孩子略微猶豫了一下，還看了林家玉兒一眼，才小心坐到她跟前兒。

    果然和文君說得一樣，這孩子雖然姓陸，卻差不多就是林家孩子了，連行事眼神都和文皎丫頭像了六七分。

    就是天生的活潑，再怎么樣也露出來了些。

    太后一笑，拉住陸清的手，又命女官：“把后頭那盆花端來。”

    女官們依言行事，把花小心端到太后娘娘跟前兒。

    太后看了那盆花一會(huì)兒，從這盆宮里最好的花匠精心養(yǎng)育出來的最好的一盆紅霞迎日里選出一朵，伸手摘下，簪在陸清發(fā)髻上，笑道：“果然這花還是得簪在你們小姑娘的頭發(fā)上才好看，白放在那兒都糟蹋了。”

    在家練得再多，此時(shí)陸清謝完了恩，也啞了聲兒不知道該怎么辦。

    幸好坐在太后娘娘另一邊兒的二公主殿下開口笑道：“祖母，我不依，清兒jiejie一來，你就不疼我了。我也喜歡這盆花兒，祖母怎么不給我戴?！?/br>
    太后看著二公主滿眼都是慈愛：“清兒今兒穿的這身衣服正配這朵花。你穿一身嫩黃，戴一朵大紅的牡丹，不大好看。那屋里有一盆玉璽映月，我讓她們端來，挑一朵給你戴?！?/br>
    二公主笑著應(yīng)了，又偷著朝陸清眨眨眼。

    下首榻上坐著的庚毓長公主生母趙太妃也笑了，朝黛玉英蓮招手，道：“來，上我這兒來，太后娘娘不疼你們，我疼?！?/br>
    太后看她一眼，搖頭笑道：“你也就嘴上占個(gè)便宜，我不和你計(jì)較?！?/br>
    英蓮看看黛玉，黛玉笑著拉英蓮的手過去，果真坐在趙太妃旁邊。

    趙太妃左手摟一個(gè)姑娘，右手摟一個(gè)姑娘，和太后笑道：“今兒我是沾了清兒的光了，要不然，太后娘娘早把你們搶到身邊兒，哪兒有我的份兒。”

    說完，趙太妃又問英蓮在家做些什么，喜歡什么吃的，什么顏色的衣裳，什么時(shí)候的生日等語，英蓮都一一答了。

    趙太妃聽完笑道：“哎呦呦，要么說你和玉兒是一家子姐妹，連生日都是一天，也真是有緣了。”

    太后正挑花兒，聞言細(xì)看了英蓮一眼，也笑：“你再看看，我才剛總覺著玉兒和英蓮長得有幾分像，眉眼有些像，就連臉型也像，你看是不是？”

    趙太妃拉著兩個(gè)姑娘細(xì)看過一回，把黛玉和英蓮都著實(shí)夸過，嘖嘖稱奇，又心道怪不得楚國公夫人這么疼這姑娘。若是她看見和她家庚毓長得像，又是一日的生日，又這么可人懂事大方的姑娘，她也愛。

    就這么一會(huì)兒工夫，陸清已經(jīng)緩過神來。黛玉不放心她，一面和趙太妃說話，一面用余光往上首看，竟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和太后娘娘一起給二公主挑起花兒來了。

    ……

    黛玉心里輕輕“嘖”了一聲。

    文皎上午在長樂宮和蘇皇后說話，中午又和蘇皇后到了長寧宮，陪太后娘娘和趙太妃一起吃了一頓午膳，就帶著孩子們回了長樂宮。

    蘇皇后讓二公主帶jiejie們往她屋子里玩兒去，笑道：“今兒給你放一整日的假，可別玩兒瘋了把功課忘了。正好兒你玉兒jiejie回來了，有不懂的你就接著問她吧?！?/br>
    說著，蘇皇后又想起一事，命女官：“去尚食局司藥屬把張典藥請來?！焙枉煊裥Φ溃骸拔矣浿@孩子是從小兒和你并梅婷那孩子一起玩兒過的。你來一次宮里不容易，就多見見你這些小姐妹罷?！?/br>
    黛玉先是謝恩，又驚喜道：“婉燕jiejie已經(jīng)成了典藥了？”

    蘇皇后話中也頗多贊賞：“她是難得的在醫(yī)藥一道天分上佳，又肯學(xué)肯干的。同一批選進(jìn)來的女孩子里，就數(shù)她升得最快?！?/br>
    尚食局有正五品尚食二人，下轄司藥屬最高官職為正六品司藥，共四人，再往下就是正七品典藥，也是四人。

    宮中女官品級俸祿與前朝官員相同，張婉燕今年十九歲，已成了正七品典藥，論起地位與能耐，差不多就是十九歲的新科一甲二甲進(jìn)士了。

    “只可惜中選進(jìn)來的各家女官，最高就是正五品，再往上也別無進(jìn)益之道?！?/br>
    蘇皇后一嘆：“再說女官選進(jìn)來，終究還是要出宮成婚的。張婉燕她十四歲進(jìn)宮，今年十九歲，再有五年就到了出宮的時(shí)候。”

    “她又和潘知州說定出宮后成婚，等她做到正六品司藥，估計(jì)也就到頭了，真是可惜?！?/br>
    聞言，文皎也是一嘆。

    這世道女子進(jìn)益難。好容易張婉燕這孩子于醫(yī)道上有些成就，也有了官位品級，等到放出宮去成婚，雖然名頭還在，卻也是一場空了。

    倒還不似衛(wèi)嬤嬤水嬤嬤兩位，在宮中呆了一輩子，不婚不嫁，年老后出宮，仍能憑自己的能力謀一份舒適的生活。

    “jiejie……”文皎猶豫著開口，“為什么女官成婚后，就不能再在宮內(nèi)任職？天下做官的男子那么多，也沒有誰說男子不許成婚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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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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