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豈曰無衣
承恩侯府的混亂一直持續(xù)到鐘毓從驛館回來,鐘夫人仍舊想要趁著鐘毓不在的時候發(fā)落良吉,但發(fā)現根本不見良吉的蹤影,簡直氣得七竅生煙。 鐘毓料到母親不會善罷甘休,下晝出門的時候就帶上了良吉一起,離開承恩侯府之後鐘毓打發(fā)良吉自己去找個安穩(wěn)的地方先待幾天,良吉樂得見牙不見眼地走了。 鐘蘊動員了所有她能叫得動的人滿世界找貓,當然是找不到的。隨著天色越來越黑,她的心情也愈發(fā)頹喪。天黑透了之後她才叫大家不用再找了。 鐘毓回來的時候她正與顧瑤光無言地坐在一處,兩人俱是很失落的模樣。 顧瑤光歪著腦袋靠在鐘蘊的肩膀上,鐘蘊手上拿著一支她自己憑著記憶做出來的逗貓棒,細竹條的末端系著鮮艷的羽毛和金色的小鈴鐺,隨著她不經意的晃動叮叮當當作響。 兩人看到鐘毓都沒什麼反應,全無平日里的靈動活潑。鐘毓看鐘蘊和顧瑤光都快要哭出來的樣子,連忙說小白現在程朗的府上,叫她們不必再擔心。 兩人聽完之後總算放下了心頭大石,鐘蘊的心思立馬又活絡起來,她問鐘毓:「你不是因為有緊急公務才出門的嗎?怎麼會知道小白跑到了程將軍府上?」 鐘毓看了鐘蘊一眼之後才說道:「驛館里面有要緊的事情,程將軍也趕過去了,我是在驛館碰到他之後才知道的?!?/br> 鐘毓和程朗在朝中雖不是官職最高的,但絕對是現在身份最微妙最關鍵的文臣和武將了。聽聞兩人居然都在休沐之日趕去了驛館,顧瑤光不禁問了一句:「驛館那邊到底出什麼大事了?」 鐘毓坐下後揪了一顆放在小桌上的提子送進嘴里,不緊不慢地吃完才說:「新羅的使臣在驛館遇害了,接下來幾日城中應該會戒嚴,你們沒事就不要出門了。」 兩個姑娘聽完都嚇了一跳,鐘蘊脫口而出地問了一句「世子他沒事吧?」 自從知道程逸和昔星河是一對之後,鐘蘊就對這位不曾見過的新羅世子更加好奇了,她的第一反應就是這個倒霉世子應該不會這麼短命吧? 鐘毓搖頭「出事的是副使金元正大人,不是昔世子?!?/br> 顧瑤光奇怪地看向鐘蘊「你認識新羅的那位世子?」 鐘蘊連忙擺擺手說道「不認識不認識,從來沒見過?!?/br> 鐘毓淡淡地看了鐘蘊一眼,默不作聲地又揪了一顆提子,然後問「蘊兒你這里有什麼吃食沒有,我到現在還不曾用過晚飯?!?/br> 頓了一下之後鐘毓又接著說「提子越吃越餓。」 「我們都已經吃過了,只能現做了?!圭娞N一邊說一邊起身從邊上的小柜子里拿出了一盒留心酥給鐘毓。「先吃些點心墊墊肚子吧,這還是今兒良吉路過呈祥齋的時候買回來的。你想吃什麼叫廚房去做,還是讓映雪去做?」 鐘蘊的院子里有自己的小廚房,但是她這一個月都不在家,下人早就把小廚房清理乾凈了,畢竟吃食這些東西擱久了會壞。然而鐘蘊這個四t不勤五谷不分的米蟲自然是不曉得這些柴米油鹽的瑣事的,還滿心以為現在就能開伙。 映雪這時從外面進來,一邊走一邊說「姑娘,咱們這邊怕是沒什麼東西,這個時辰只能去找陳mama拿後廚的鑰匙了。只是……」 鐘蘊問道「只是什麼?」 映雪遲疑了一下「陳mama必然會到太太面前去多嘴的,今兒從下午到現在太太的氣都還沒消呢?!?/br> 說完映雪轉頭看了一眼鐘毓,鐘蘊和顧瑤光聞言也看向鐘毓,三人心里都明白鐘夫人現在氣的是誰,鐘毓自己也不想去觸這個霉頭。這一天來回奔波下來他實在沒有精神再去應付母親的責難。 鐘毓被三個姑娘盯了半天,無奈地就著茶吃了一口留心酥。 呈祥齋是經年的老店,做的留心酥其實不逼宮里的差,鐘毓慢條斯理地吃了好幾塊。他突然想到程朗在驛館里或許也沒有吃上飯,心里泛起了一種至少自己還不算最慘的感覺。 午夜前程朗帶著衛(wèi)隊又將驛館里外巡查了一遍,包括昔星河在內的數名品級較高的使團官員身邊都還額外加派了人手隨身保護,這些人再有任何一個出事他都賠不起。 等一切終於安定下來之後已經過了子時,驛館中空余的房間臨時被收拾出來安頓程朗魏盛游塵等人,直至此刻才總算是結束了兵荒馬亂的一天。 驛館里幾乎沒有人睡得著,眾人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擔憂。 程朗一個人靠在床邊,手中還拿著自己的佩劍,正借著燈光凝視劍身的鋒芒。 若說在戰(zhàn)場是出生入死,那回到京城之後打的就是雖不流血卻更加兇險的仗。 從當年離開到如今又回來,這些年來經歷的一幕幕畫面浮現在程朗的眼前。 程朗感到很迷茫,他的心中涌起疑問,自己所做的一切真的有意義嗎? 林淵教導程朗云霽二人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但云霽死得不明不白,早已化作一抔h土。 程朗從小就知道自己長大了會披戎裝上戰(zhàn)場,運氣好一點或者壞一點,戰(zhàn)場就是他的歸宿,程家世世代代皆是如此,他從不曾懷疑過什麼。 劍鋒寒光閃爍,深秋夜涼如水,程朗這個帝國如今最驍勇善戰(zhàn)聲名赫赫的大將軍,突然開始懷疑自己到底為何而戰(zhàn)。 如果有一天自己埋骨沙場,到底為何而死? 云霽當年也有過這樣的動搖嗎?抑或是他還沒有來得及活到那個時候? 林淵如日中天時掛冠而去是否也感受到了這樣的失落? 他曾以為自己無論走向何方至少路上都會有云霽陪著他一起,哪怕是當初兩人吵得不歡而散的時候程朗也沒有想過自己會有一天如此孑然一身形單影只。 這些日子程朗每天按部就班地忙進忙出,除了公事之外既不多想也不多問。 今日從山上下來之後,他終於感覺到自己的心里似乎被掏空了一大塊,怎麼填都填不滿。 程朗在夜半無人之時問自己究竟該何去何從,卻沒有答案。 此時的顧旻從夢中驚醒後從寢宮一路跌跌撞撞往鐘太后寢宮跑,宮人們嚇得心驚膽戰(zhàn)地跟在後面,各人手里還拿著小皇帝的衣服靴子,但任誰都叫不住顧旻。 鐘太后尚未歇下,聽見外面的動靜起身走到了寢宮門口,就見顧旻赤著腳跑到自己面前才停下,跟著顧旻跑過來宮人在鐘太后面前齊刷刷地跪了一地。 站在鐘太后後面的攏月走出兩步,從跪在前面的宮人手中拿過了小皇帝的靴子蹲下身幫其穿上,顧旻也不反抗,只是驚魂未定地緊緊抱住鐘太后,鐘太后攬住顧旻在懷中輕輕撫摸著他的發(fā)頂。 鐘太后輕聲問道「這是怎麼了?多大的人了還跑來找母后撒嬌?!?/br> 顧旻抬起頭望著鐘太后「母親,我做了一個很可怕的夢。」 顧旻一著急就不記得要自稱朕了,鐘太后也顧不上糾正他,她看了攏月一眼,揮揮手示意讓眾人不用跪在這了,拉著顧旻凍得冰涼的手兩人一起走進了殿中。 寢殿當中是溫暖的,還縈繞著淡淡的香氣,是花香和脂粉混合的氣息。 顧旻裹著被子坐在床邊,宮女打了熱水來給他洗腳。 鐘太后坐在旁邊,一只手搭在顧旻的背上,試圖安撫這個慌張的孩子。 她問道「旻兒方才夢到什麼了?」 顧旻的臉色b剛才紅潤些許,他靠在鐘太后身上說道「我夢到所有人都不見了……」 「母后,阿姐,舅舅,大哥,所有人不見了,只有父皇來找我,叫我跟他去一個地方。」 他帶著輕微的鼻音,一雙手在胸前緊緊地抓住被子,似乎這樣才能驅散黑暗中的恐懼。 「我不想去的,但是父皇拉著我就要走。在夢里不知道走了多久,周圍好黑,我很害怕。我問父皇要帶我去哪里,他說要帶我去他去的地方。我說父皇已經駕崩了,父皇去的地方旻兒不能去。他聽完之後突然就停下來了,轉過身低下頭看著我笑,然後我就嚇醒了?!?/br> 顧旻說到一半的時候鐘太后已經伸出手攬住了他,她的手輕輕地拍著顧旻,慢慢道「沒事的,只不過是個夢罷了,醒了就好了,母后在這里呢。」 鐘太后招了招手,一邊的宮女立刻上前將水盆端走了,收拾停當之後顧旻躺在大床上,披散的發(fā)絲顯得顧旻愈發(fā)年幼,鐘太后看著顧旻覺得這孩子從呱呱墜地到牙牙學語再到蹣跚學步彷佛都還是昨天的事情。 顧旻又問道「母后,阿姐去哪里了,怎麼好久都不見阿姐了?!?/br> 鐘太后俯下身摸著顧旻地額頭道「阿姐生病了,太醫(yī)說她需要靜養(yǎng),等阿姐康復了旻兒就能見到阿姐了?!?/br> 「那母親你告訴阿姐,一定要聽太醫(yī)的話才能好,乖乖吃藥,不要怕苦……」 顧旻說著說著眼皮已經開始打架,話還沒講完就已經睡著了。 這回小皇帝安心地一覺睡到了天亮,鐘太后卻一夜都沒有合眼,她反復想著顧旻剛才描述的噩夢,越想越覺得心驚。 直到翌日鐘太后單獨召見鐘毓的時候,她心中依然惴惴不安。 朝會散去之後顧旻就去聽學了,鐘太后見到鐘毓問他的第一件事情是女兒怎麼樣了。她知道顧瑤光昨日已經回到承恩侯府了,但是昨晚鐘毓進宮之時太匆忙,直到此時才有機會說起這些家事。 「公主殿下的身體無礙,下山之前就已經停了藥?;垡徽f她身體底子好,年紀又還小,修養(yǎng)到現在已經大好了,一切如常即可?!?/br> 鐘毓微微停頓了一下之後又說「瑤光常與蘊兒說起掛念娘娘與陛下,不過依微臣之見殿下此刻怕是不宜回宮?;蛟S該讓公主出宮建府了……」 昨晚鐘毓最終還是沒有吃上飯,倒是蹭了不少零嘴點心,順便與鐘蘊和顧瑤光兩人聊了一會兒。 鐘蘊當時興高采烈地說起顧瑤光的公主府應該如何修建,如何裝潢,自己要送哪些東西過去給顧瑤光做賀禮。 顧瑤光在一旁笑著聽鐘蘊滔滔不絕,時不時地說上一兩句話與鐘蘊打趣。 鐘毓吃人嘴軟,最終應下來進宮的時候跟鐘太后提一提建府的事情。 鐘太后聽完之後不置可否,只說就算不住在宮里,既然已經回來了自然進宮一趟,自己做母親的這麼久沒見到女兒自然也是想念的。 鐘毓點點頭,表示自己出宮就去安排。眾人都以為公主殿下正在養(yǎng)病不見外人,并不曉得她早已不在宮中。眼下若要進宮,自然也不能像平時那般出入的。 鐘太后并不是獨斷專行之人,她雖不放心顧瑤光就這樣出宮建府,但是她也明白以後從此之後顧瑤光在宮中只怕是再也無法安睡,又想到顧旻昨晚的噩夢,不禁無奈地嘆了口氣。 她有心請高僧入宮祈福驅邪,只是眼下新羅使團的事情還沒有著落,一時間輕重緩急的錯不過來。 鐘毓并沒有在鐘太后這邊待太久,出宮的時候正好遇上程朗一行人。 程朗此時一身輕甲,正帶著太醫(yī)院的人一起往驛館去。 昔星河身邊的侍女善熙是此案的關鍵證人,但直到今早善熙仍未清醒,魏茂德與游同和都為查案忙得焦頭爛額,便拜托程朗入宮請?zhí)t(yī)院的人前去驛館會診。 此行的兩位太醫(yī)年紀都已經不輕,腿腳自然不如程朗這樣年輕的武將,有背著藥箱的藥童攙扶著跟在程朗身後, 鐘毓走上前去與程朗并排同行,程朗笑著跟鐘毓打招呼,鐘毓這才注意到程朗笑起來的時候眼如彎月,若非身上穿著輕甲真是一點威勢都看不出來。 程朗同鐘毓點點頭「好巧,朝會之後我還以為博雅已經出宮去了?!?/br> 「太后傳召耽擱了一陣,出來就遇到你了。」鐘毓一邊說一邊打量程朗。 程朗不禁問道:「怎麼了?」 鐘毓道「頭一回見你穿盔甲?!?/br> 程朗聞言不甚在意地一笑「其實我穿盔甲的時候更多,回京之後才穿得少了?!?/br> 鐘毓又問「新羅使臣的案子可有什麼進展?」 程朗沒有細講,只搖了搖頭。 鐘毓曉得分寸,也沒多問,轉了話題道「那思退不是還要在驛館里住幾日?」 程朗的語氣透著些許無奈「一時半會應該是抽不開身的,我的盔甲還是王叔一早派人送到驛館來的?!?/br> 說話之間一行人已經到了宮門,鐘毓與程朗并不同路,這便又到了分別的時候。 程朗靠近鐘毓說道「這幾日我不得閑,衣服過兩日還給你。」程朗的聲音壓得很低,只有鐘毓一個人聽見。 鐘毓只點點頭說不著急。 待騎上馬往驛館去的時候,程朗還在想這件事情。不過是件衣服而已,怎麼高得好像見不得人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