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江南回頭看他：“嘉安？”

    “小魚陪陪我?！毕蚰陛p聲道。

    他長發(fā)如墨，面色微微發(fā)青，因?yàn)檫@些日子來皆未能好好休息的緣故，本就清瘦的他更顯清瘦，使得他一雙眼看起來愈發(fā)深邃，也愈發(fā)令孟江南覺得心疼。

    她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坐到了他身側(cè)，細(xì)聲道：“我坐著不吵嘉安，嘉安快睡吧?！?/br>
    孟江南說著，要將向漠北的手放回到被子里不教他著涼，然而向漠北卻是抓著她的手不放，一瞬不瞬地看著她，淡淡道：“小魚心中有事?！?/br>
    孟江南怔了一怔，正要否認(rèn)，只聽他又道：“不愿意告訴我？”

    孟江南又是一怔，隨即連忙搖搖頭，著急道：“不是的嘉安，我不是，我、我……”

    “小魚莫急?！毕蚰鄙陨晕站o她的手，平靜溫和道，“慢慢說，若是小魚不想說，那便不說。”

    孟江南用力搖了搖頭，搖了搖下唇，不解又頗為難過地看著他，“嘉安怎知我有心事？”

    明明她將情緒都藏好了。

    “我是小魚的夫?！毕蚰陛p輕捏著她柔軟的手指，只道了這么一句。

    他是她的夫，即便她甚也不提甚也未說，他也能感覺得出來她的異樣。

    哪怕是一個轉(zhuǎn)瞬間的細(xì)微變化，也瞞不過他的眼睛。

    孟江南怔怔地看著他良久，才抿著唇?jīng)_他展顏一笑，點(diǎn)點(diǎn)后緩緩從袖間取出了前邊在門外收到的那張?zhí)?，遞給了向漠北，低聲道：“蘇府差人遞來的帖子?！?/br>
    他并未當(dāng)即將帖子接過，而是將身子撐起，作勢坐起來。

    孟江南連忙將枕頭立起放在他身后好讓他靠著。

    向漠北這才將那張?zhí)幽玫绞种小?/br>
    只見帖子滿布褶皺，斷不是送帖之人為之，可見是收到帖子之人將其捏揉成了這般模樣。

    不難想孟江南收到此張?zhí)訒r之心情。

    向漠北將帖子打開。

    帖上筆墨甚少，唯有稱謂一人，署名一人，地點(diǎn)一處，時辰一道，以及一句“望能相見”，再無其他。

    帖子不是遞給宣親王府項(xiàng)氏任何一人，就是遞給的孟江南，時辰為午后，地點(diǎn)乃宣親王于東四牌樓處的房產(chǎn)悅家酒樓，署名則是蘇夫人——沈菀。

    向漠北的目光落在署名的“沈菀”二字上，不僅僅是因?yàn)樗鴱陌敌l(wèi)口中聽來的這個名字，更是因?yàn)檫@張皺巴巴的帖子上，所有的褶皺俱是從此二字往周圍散開，且這二字筆跡頗為模糊，并非書寫之人糊了筆墨，而是拿帖之人手指捻磨所致。

    “小魚如何想？”向漠北將帖子合上，抬眸看她。

    他既不詫異于蘇夫人為何要向她遞帖子，亦不多問她蘇夫人為何想要見她，自孟江南將這封帖子拿出來時起至此時他都很平靜，如此才不致孟江南緊張得不知應(yīng)當(dāng)與他從何說起才是好。

    而對于向漠北僅僅只是問她意向如何而非旁的疑問的問題，孟江南又先是一怔，爾后是被他平靜冷淡之下的溫柔溢滿胸腔，于是卸下了緊張與不安，搖搖頭，如實(shí)道：“嘉安，我不知道……”

    她不知她究竟要否去見蘇夫人這一面。

    并非她意愿與否之問題，而是……阿娘。

    阿娘可希望她去見蘇夫人這一面？

    阿娘……

    “小魚若是不想去，明日。我可代小魚去詢問她何事約見小魚。”向漠北抬起手，將孟江南垂落在臉頰邊上的一縷發(fā)別到耳后，徐徐道。

    他語氣溫和，孟江南瞧著他深邃之中含著柔情的眉眼怔怔出神。

    “小魚？”向漠北輕喚了走神的她一聲，輕輕摩挲著她的鬢發(fā)。

    “嘉安?！泵辖弦嗵鹗謥恚兆∷麚嶂W發(fā)的手，忽爾目光灼灼，“嘉安再喚我一聲?！?/br>
    向漠北面上不見任何詫異不解之色，只溫和地又喚她一聲：“小魚。”

    “嘉安?！甭犞蚰边@一聲聽著冷淡實(shí)則溫柔的“小魚”，孟江南忽地握緊他的手，做了決定道，“我去見她?！?/br>
    小魚小魚，阿娘喚她小魚，是希望她能如江南的小魚那般自在。

    阿娘喚她小魚，給她取名江南，這無不飽含著阿娘對江南的念想。

    抑或說是對家鄉(xiāng)的念想。

    她不知阿娘是否后悔過當(dāng)初的決定，亦不知阿娘離開這個事件時是否放下了過往的一切又是否原諒了那些讓她承受著苦難的人，但阿娘心中一事，她知曉。

    阿娘她……想回家。

    阿娘再也回不去，可她能替阿娘回去。

    回去看看那生阿娘養(yǎng)阿娘的家鄉(xiāng)，回去看看那些掛心著阿娘而阿娘也掛心著的親人是否安在。

    她無法將阿娘帶回家，可她能在祭拜阿娘時將她的所見所聞告訴阿娘。

    阿娘從未告訴過她關(guān)于她自己的一切，不過是不想她為她而心生怨恨，哪怕她再如何思念家鄉(xiāng)，也不會與她提到家中人只言片語。

    阿娘用她自己的方式保護(hù)著她這個女兒，可她作為女兒，卻從不曾為阿娘做過任何一件事。

    去江南，回家去，她想為阿娘去做。

    她可以不去怨不去恨，但獨(dú)這一件事，她能做，她想做。

    她要去做。

    所以，她今回非見蘇夫人不可了。

    “好。”看著孟江南面上下定了決心的神情，向漠北微微一笑，輕撫著她的臉頰，“明日。我陪小魚一道去?！?/br>
    說罷，他將那張皺巴的帖子遞回她面前。

    孟江南接過帖子，笑著用力點(diǎn)點(diǎn)頭：“嗯！”

    “好了嘉安，你快歇下?！毙那橛腥鐡荛_濃霧見朝陽的孟江南這會兒又輕輕按了按向漠北的肩，著急地催他道，“我就坐在這兒陪著嘉安，我不吵嘉安?！?/br>
    向漠北躺下睡好，手始終握著她的手不放。

    許是如此極為心安的緣故，不稍會兒，他便已入睡。

    孟江南握著他的手陪著他看著他許久，直至確定他已安然入睡，這才慢慢收回手，拿過來針黹，坐在床邊置放的椅子上，邊刺繡邊陪伴著他。

    向漠北睡得安寧，孟江南的心緒亦很平靜，再不為方才那張?zhí)佣y過煩憂。

    她如今很好，再沒有什么是阿娘放不下的，那些不值得的人與事，更不值得她去多想。

    她本是要繡荷塘，在拿起繃子與針線時她心中則是勾勒起了江南水鄉(xiāng)之景，于是便先繡起了一小幅江南水景圖來。

    臨水而建的屋子旁，一條小魚正在河道里歡快地往前游。

    蘇夫人之所以將見面地點(diǎn)定在悅家酒樓，只因那是宣親王府的房產(chǎn)。

    這是她特意差人打聽過的。

    如此一來便能讓孟江南能夠安心前來赴約。

    這一日，蘇夫人屏退了身旁的下人，跟避開了蘇晚寧，獨(dú)自乘馬車到了悅家酒樓。

    她提前了小半個時辰到，獨(dú)自一人坐在軒窗旁看著窗外街上的車來人往，已經(jīng)月余未有安寧過的心紛紛亂亂，那一直以來都被她強(qiáng)制封存在心底深處的一樁樁一件件事情有如昨日才發(fā)生的一般，清晰地撞入她的腦海里來，裹挾著狂風(fēng)駭浪般的威力，仿佛要將她吞噬。

    她的目光從熙攘的街道上掠向不知處的遠(yuǎn)方，不僅久久都抽不回神來，便是孟江南與向漠北已經(jīng)入得屋來，她都未有察覺。

    “蘇夫人。”孟江南喚她。

    蘇夫人心緒飄飛得太遠(yuǎn)太遠(yuǎn)，并未聽到有人喚她。

    孟江南看著她那張幾乎與自己阿娘一模一樣的臉，深吸一口氣后才又喚她道：“沈菀？”

    本是毫無反應(yīng)的蘇夫人此時肩頭猛顫，循聲而望。

    在瞧見孟江南的一瞬，只見她瞳孔驟然緊縮，寫滿驚恐，涂著口脂才掩住發(fā)白的唇顫抖著張張合合，“阿……阿菀?！?/br>
    孟江南的左手亦是在這一瞬掐進(jìn)了自己的右手手心。

    而蘇夫人也在對孟江南喚出這一聲“阿菀”之后猛然回過神，哪怕她已經(jīng)極力調(diào)整著自己的目光與神色，也難掩她因方才那一瞬的誤認(rèn)而浮至面上的慘白。

    “向修撰。”蘇夫人極為意外向漠北竟會同孟江南一道前來，但她的涵養(yǎng)不會教她一而再地失禮，她先是朝向漠北微微行禮，這才又看向孟江南，客氣道，“向家娘子。”

    孟江南卻像沒有聽到她喚自己似的，只是死死掐著自己的手心一瞬不瞬地看著她，又是深吸了一口氣后才道：“我不是阿菀，你也不是沈菀，我阿娘才是?！?/br>
    第234章 、234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不外乎孟江南這般，與向漠北相處得久了，在她自己并未察覺的情況下或多或少地也沾染了他的脾性，尤其是在面對無關(guān)緊要的人或事時，平靜如常面不改色最是能表露出心中的態(tài)度。

    哪怕孟江南此刻心中根本無法冷靜，她也絕不會在蘇夫人面前表露出任何異樣。

    她不僅未有與蘇夫人有任何客套話，甚至一句委婉含蓄的話都沒有，讓蘇夫人來此之前想好的無數(shù)言語都無法開口。

    她的這一句話，不僅有如驟然大開的門，更如同一把尖刀直入蘇夫人的心，讓她逃不開更避不得，唯能直面。

    也是這與此同時，蘇夫人知曉了眼前這個看起來乖巧嬌弱的孩子并不如瞧著的這般軟弱可欺任人揉捏，她之所以會如約前來，原因她不知，但能肯定的是，她絕非為了與她客套寒暄而來。

    否則又怎會如此單刀直入？

    這便是……她的孩子？

    無論是模樣還是性子，都與她像極。

    看來，的確如她所想，他們是甚么都知曉了，或說是甚么都猜到了。

    蘇夫人面色慘白如霜，數(shù)次張開微顫的唇，明明想要說上些什么，卻又張嘴無聲，道不出任何話來，只生生將自己的手心掐出了血來。

    屋中本備上的茶水早已涼透，向?qū)て懔艘粔匦虏瓒松蟻恚蚰币挥浾鄱嘉纯刺K夫人，兀自在桌旁坐下，親自倒了一盞茶遞給孟江南，不緊不慢道：“來，小魚坐下，嘗嘗這道茶如何？”

    孟江南聞言，聽話地在他身旁坐下，也不去管蘇夫人是何反應(yīng)，捧過向漠北遞給她的茶張嘴便要喝。

    “當(dāng)心燙嘴?！毕蚰碧嵝训馈?/br>
    孟江南當(dāng)即改做輕輕呷上一口，淺淺笑道：“不燙的?！?/br>
    向漠北也沖她揚(yáng)了揚(yáng)唇角。

    外邊春陽晴好，卻如何也比不得眼前這一副郎才女貌的溫情一幕。

    蘇銘待蘇夫人比其有過之而無不及，然而此刻瞧著孟江南與向漠北的相處，蘇夫人只覺刺目。

    孟江南將自己手中茶盞放下，拿過倒扣在桌上的干凈茶盞，拿過茶壺倒了一盞茶放至蘇夫人面前，平靜道：“蘇夫人不打算坐嗎？”

    蘇夫人看著那盞冒著白氣的熱茶，神情有些恍惚，還有些不可置信。

    難以置信孟江南竟還會為她倒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