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節(jié)
沈老夫人霍然站起身,連自己手中仍捧著茶盞都忘了,茶水潑了她一身,茶盞應(yīng)聲落地,碎成了數(shù)片。 她伸出雙手著急忙慌地朝孟江南的方向摸索而來,腳下踩著茶盞的碎片也渾然不知。 明明無人攙扶,明明雙目無法視物,可她這一瞬間渾身卻是爆發(fā)出了本不可能的力量,甚至拋卻了自己幾十年的涵養(yǎng),驚慌失措般朝著孟江南沖了過來,讓阿盧根本阻攔不急。 太過急切,眼見腿腳早已不利索的她就要栽倒在地。 “夫人!”阿盧驚叫一聲,著急忙慌地沖過來要將她扶住。 可她自己亦是個上了年紀的老人了,手還未能扶住沈老夫人,雙腿卻先磕到了椅子,跌到了地上。 幾乎是在阿盧跌倒在地的同時,孟江南急忙站起身伸出手扶住了朝自己這兒栽倒過來的沈老夫人:“老夫人當(dāng)心!” “小菀!”只見沈老夫人雙腳還未穩(wěn)住便先慌張地抓住了孟江南的胳膊,生怕自己若是不抓牢的話她就會消失不見似的,那雙灰白的老眼睜大得一瞬也不瞬,“是你嗎小菀?是我的小菀回來了嗎?” 沈老夫人的雙手顫抖不已,聲音更是顫抖得厲害,含著無盡的歡喜,亦蘊著無盡的傷悲,根本不待孟江南說上一句話,渾濁的淚便已濕透了她臉上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皺紋。 “小菀……”她順著孟江南的胳膊往上摸索,摸到了她的臉,顫抖的雙手貼著她的臉頰,枯槁般的十指急切卻又細致地撫過她的眉眼唇鼻,嘴里反反復(fù)復(fù)地呢喃,“小菀,小菀,我的小菀……” 孟江南定在原地,動也不動,只怔怔地看著面前仿若癡了一般的沈老夫人,只覺自己背上包袱里阿娘的那塊靈位沉重地壓在她的背上心上,連呼吸都變得難受。 “夫人,她不是——”向漠北扶著阿盧站起身來,將她扶至沈老夫人身旁,寫滿難過的眼眸里老淚點點。 “她就是我的小菀,我的小菀?!鄙蚶戏蛉四﹃辖夏橗嫷氖诌t遲不舍得放下,她老淚縱橫,看不見的雙眼里是驚喜的篤定,她左手指腹貼在孟江南的右眼角下,來回摩挲,淚流更甚,“這是我的小菀的模樣,我的小菀回家了,我的女兒……” “我的女兒……!”沈老夫人忽然哭出了聲來,她抱住身前的孟江南,小小的身子明明枯瘦得隨時都會被風(fēng)雨摧毀的老枝,可她的雙臂卻有力得像是堅不可移的磐石,抱住了她記掛了半輩子的人,就再也不想松開。 “娘對不起你,小萱說你摔至懸崖下,跌進了江水里,娘一直在找你,可娘找不到你……” “娘找不到娘的小菀,娘沒能讓娘的小菀回家,娘對不起你,娘對不起你……!” 沈老夫人蒼老的哭聲嘶啞得有如鈍刀剌劃著孟江南的心,疼得她無法呼吸,任是她再如何仰起頭,也止不住如決堤的洪水般涌出眼眶的眼淚。 老夫人是真心疼愛阿娘的吧,否則又怎會才是聽得她應(yīng)了嘉安一聲便認出了阿娘來? 只是確也如她所想那般,他們誰人都不知曉當(dāng)年的事情究竟是怎樣的事實。 沈萱不僅害了阿娘,更是欺瞞了所有人。 沈老夫人將她誤認為阿娘,可她……終究不是阿娘。 她將阿娘帶了回來,可阿娘再不是原來的模樣。 孟江南淚流滿面,她想說她不是小菀,但她僅是張張嘴,卻什么也沒有說。 她想起了方才在后廚時阿盧說過的話。 老夫人已經(jīng)記不住事了,她總是忘事,過往的記憶甚至出了差錯,她近半年來昏睡的時間要比清醒時要多得多。 她很有可能哪一天睡去了便再不會醒來。 “今日是娘的壽辰,小菀可是回來陪娘過壽辰?”沈老夫人終是舍得松開了孟江南,著著急急地對阿盧道,“阿盧快快去燒菜,記得燒上小菀喜愛的菜!我們大家伙兒可是很久很久沒有坐著一塊兒吃飯了。” “哎!奴婢這就去!”阿盧抹了一把臉上的淚,高興地應(yīng)道,同時感激地看著孟江南。 感激她沒有將事實告訴腦子已經(jīng)不清醒了的沈老夫人。 孟江南喉間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然而卻聽得向漠北道:“盧大娘莫用忙,這頓飯,我們來做便好?!?/br> 沈老夫人正要說上什么,阿盧忙道:“夫人,大小姐想要孝敬您,便讓她去吧!” 阿盧之所以這般,是擔(dān)心孟江南與沈老夫人呆在一塊兒會忍不住將實情告訴她。 自從兩位小姐離開,她就再沒有見過夫人像這會兒這般開心過了。 而聽得阿盧如是說,沈老夫人這才沒有留住孟江南,而是同阿盧道:“那阿盧你同我去給小菀收拾收拾屋子?!?/br> 說罷,也不待阿盧說上些什么,亦忘了拐杖,著著急急地伸出雙手摸索著往堂屋外去了。 阿盧連忙將拐杖遞給她,一邊扶著她一邊道:“您慢著些?!?/br> 孟江南看著她佝僂的背影,一邊用手背不停地搓過眼眶,另一只手則是握上向漠北的手將他往后廚的方向帶,不再看朝沈老夫人的方向看。 到得后廚,她才將向漠北的手松開,一邊背對著他四下尋找有何可用的食材一邊道:“嘉安你坐著就好?!?/br> 卻見向漠北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腕,將她扯到了自己跟前來,將她的腦袋輕輕按在自己懷里,低聲道:“小魚想哭便大聲哭吧,這兒不會被沈老夫人聽到。” 孟江南僵在他懷里,一動不動。 向漠北只是輕輕柔柔地撫著她的背,甚也未有再說。 方才自將孟江南誤認為沈菀之后,沈老夫人似乎便忘了向漠北這個人。 抑或是說,她不想懂不敢懂。 她似乎是害怕一旦細問了明白了,便再騙不住自己了。 孟江南忽然將他緊緊抱住,將臉埋在他懷里,泣不成聲。 “嘉安你說,我是不是做錯了?”孟江南哽咽不已。 “對錯與否,如今都不重要了?!毕蚰闭Z氣溫和,不疾不徐,不見著急,亦沒有過于寬慰,僅是如實而言道,“小魚只消知曉沈家盼著他們的小菀回來,小菀也想回家來,這就足夠了。” 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向漠北是個聰明人,他知曉怎樣的安慰才能讓此時的孟江南最能夠接受。 不是一味的安撫,更不是僅僅溫柔地勸慰。 是以孟江南嚎啕哭出聲來的時候用力點了點頭。 至于沈老夫人何時發(fā)現(xiàn)自己認錯了人,待她清醒過來時自會知曉,屆時即便她明白自己不過空歡喜一場,也遠勝過他們此時將真相告訴她。 “我來給小魚幫忙?!毕蚰睂⒚辖蠌淖约簯牙镙p輕移開,就著衣袖擦去了她滿臉的淚痕,“小魚告訴我可以幫小魚做些什么?” “嗯!”孟江南面上終是露出了笑靨,“嘉安先幫我一塊兒看看這廚房里有什么食材可用?!?/br> “好?!毕蚰鳖h首,又再撫了撫她的臉頰,“哭夠了便不可再哭了,我會心疼,阿娘也會心疼?!?/br> 孟江南再次用力點頭,爾后將背上的包袱解下放到一旁的桌子上,待準(zhǔn)備好了一桌簡單的飯菜,她才又將包袱背到背上,向漠北來為她將其系好。 后廚前邊有一塊小菜地,乃前幾年阿盧同沈老夫人兩人自己辟出來種些時蔬所用,沈家而今日子清貧,而她們二人尋日所食也不多,能自己栽種一些蔬菜瓜果減少些家用自是好的。 她在廚房里找到一小吊半肥半瘦的豬rou,還很新鮮,當(dāng)是阿盧今晨才到集市上買回來的,她還在柜子里找到幾只雞蛋、木耳、香蕈、紅豆以及面粉,再到外邊的小菜地上摘了一顆白菜,在向漠北根本算不上幫忙的幫忙下,燒了一桌簡單的小菜。 一碗蒸芙蓉蛋、一道木耳煨香蕈、一道rou丸鮮湯、一小鍋紅豆粥、還有一碗長壽面,皆是依著后廚里有的食材再循著沈老夫人的年紀以及身子狀況來做的。 芙蓉蛋咸淡適中,軟滑易咽,木耳煨做二分厚,香蕈煨成三分厚,將香蕈剁碎熬汁成鹵,澆于木耳上,綿軟又入味,rou丸是將剁得極細,肥瘦參半,加以芡粉調(diào)合和勻后搓成丸子,煮湯出來不僅rou丸細膩,湯汁也極為鮮美,入口如酥,紅豆粥燉得黏稠細爛,并未加糖,老人多吃上些也無妨。 至于長壽面,生長在南方的孟江南并不大會做,瞧著有些一言難盡,好在剁得細碎的rou糜與白菜撒在湯面上讓其瞧著好了許多,否則再重新和面怕是來不及了。 因著自小到大沒少在孟家后廚幫忙的緣故,這一桌小菜燒下來孟江南并未花去太多時間,沈老夫人與阿盧收拾罷了沈菀的閨房將將回到正堂時,孟江南與向漠北各端著一道菜也來到了堂屋。 沈老夫人這一頓飯吃得比尋日里多得許多,她不僅吃完了孟江南給她做的長壽面,還吃了一碗紅豆粥,五個rou丸,好幾勺芙蓉蛋與木耳煨香蕈。 早已過了午睡時辰的她才吃飽便倦了,阿盧欲扶她去歇息,然而她卻緊緊抓著孟江南的手不放,怕極了她若是去歇息了醒來便再見不到她的小菀了似的。 阿盧為難地看著孟江南。 “我扶您回屋歇息?!泵辖仙蚶戏蛉耍?。 沈老夫人這才舍得站起身,在孟江南的攙扶下回了屋,并且聽話一般的躺到了床上。 但當(dāng)孟江南替她掖好被子時她摸索著抓上了她的手,用孩子般的語氣道:“陪我坐會兒再走好不好?” 孟江南輕輕應(yīng)了一聲,坐到了床沿上。 “小菀你還記得嗎?小時候你同小萱總是嚷嚷著你們爹將你們舉上肩頭,那會兒你們曉得可開心可開心了?!?/br> “你們都隨了你們爹,琴棋書畫學(xué)得都好,你們爹得閑時,還在春日時帶上我們母女三人到郊外放紙鳶。” “那時候的日子,多好啊……” “多好……” 沈老夫人拉著孟江南的手,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從前的事情,說著說著,她便睡了過去。 她沒有問她的小萱這些年都去了何處,又為何遲遲沒有回來,她亦沒有提到一句這十幾年來的事情,她只是回憶著從前他們一家四口的日子,像鶯飛草長的春日般溫暖的日子,那一去再不復(fù)返的日子。 孟江南甚也未有說,只是靜靜地聽著她呢喃。 沈老夫人睡著后仍抓著她的手良久才緩緩松開。 她這才將老夫人的手放回被子里,輕聲離開。 向漠北與阿盧就等在門外。 “天色已晚,小娘子與小官人怕是行路不便,便在這兒宿一夜吧,夫人同我已將房屋收拾好了,這邊請。”同沈老夫人一般,除了前邊在后廚里的那一席話之外,阿盧再沒有詢問孟江南一句什么。 她領(lǐng)他們?nèi)ネ氖且惶幥鍜叩酶蓛舻男⊥ピ?,庭院里是一座兩層小樓,樓上樓下各兩間屋子,阿盧帶他們?nèi)氲氖菢窍碌奈荨?/br> 妝奩繡臺,軒窗繡像,無一不是姑娘家閨房的味道,無一處不是干干凈凈一塵不染,顯然這屋子日日有人清掃,否則就算方才她們來收拾過也不可能做到連窗欞都不落一絲灰。 干凈得就像這屋子的主人從來就不曾離開過一樣。 “這是大小姐的屋?!卑⒈R什么都沒問,卻又不舍得將目光從孟江南面上移開,像是看自己離家多年的孩子一般,如何都瞧不夠一般,“二小姐的屋在樓上?!?/br> “都是清掃干凈的,小娘子可隨處走,今夜想歇在哪一屋都可以的?!?/br> “我就在隔壁院陪著夫人,小娘子若是有需要的地方,到隔壁院喚我就成?!?/br> 阿盧說完,又一瞬不瞬地看了孟江南許久,這才轉(zhuǎn)身離開。 她似乎是在等,等孟江南同她說話,哪怕一句都好。 可始終沒有等到。 孟江南從始至終一言不發(fā)。 她不知自己該說什么,是告訴她她和沈萱沒關(guān)系?還是告訴她她是沈菀的女兒? 無論她說什么,都會傷到她的心。 與其如此,便不如什么都不說。 就讓她們當(dāng)做是她們一直以來心中所想的那般,就好。 就像嘉安所言,她只要知道她們沒有忘記阿娘,她們都在等著阿娘回家,這就夠了。 “阿娘。”孟江南將肩上的包袱取下,打開,拿出沈菀的靈牌,放到她曾經(jīng)的妝奩旁,既欣喜又難過道,“你回到家了?!?/br> 向漠北站在她身旁,握緊她的手,讓她并著自己的肩。 孟江南坐在沈菀的閨房里,對著妝奩里那些老舊的首飾,翻看著沈菀年少時所寫的詩詞所作的畫,遲遲不肯歇息。